井玉絡搖頭哈哈大笑起來:“賢弟,劍的名字就刻在劍上,有點兒常識的人都能猜到你義父是誰。我稍稍故弄玄虛,這麽容易就把你給唬住。令尊當初居然就放心你一個人跑出山來闖蕩,這還不算,還放心把他的劍交給你,也真是離奇了。”


    梁鐵寒仍然心存疑惑:“可是,家父已經隱居燕山十七年了啊。”


    井玉絡道:“歐冶子死了都有兩千年了,可今人誰不知道湛盧、魚腸;更不用提四千年前的軒轅劍。”


    “這……這能比嗎?”


    “其實,就算沒有這銘文,我也還是能看出一些蛛絲馬跡的。”井玉絡說道,目光片刻不離手中的長劍。


    “這劍如此漂亮,宛如天神下凡,又是如此矛盾,我還從來沒見過有比這性情更複雜的一把劍。流線溫柔,然而鋒芒畢露,削鐵如泥;窄刃薄心,然而落落大方,沉重堅實;劍麵如鏡,浸血而不沾;銘深金黑,又嗜血成性。冷若冰霜,卻光焰熾烈;內斂而淩厲,溫潤而殘忍。人如其劍,劍如其人。麵對這劍,仿佛就麵對著當年那個名震天下,橫掃宇內的高手——風度翩翩,英俊迷人的多情劍客,同時也是冷酷殘忍,陰狠毒辣的殺人魔頭。此劍一出,百萬大軍聞風喪膽,天下英雄莫可爭鋒。隻可惜邪欲太重,能除暴而不能安良;便是斬盡世間奸惡,最終卻難免敗給自己的驕傲和脆弱;隻怕終有一天,這劍會不戰自折。”


    梁鐵寒聽得心驚膽寒,完全不明就裏。


    “井……井兄,你在開玩笑?”


    井玉絡不再調笑,收斂起來,重新凝視著劍上銘文,輕輕念了出來:


    “上善若水,上劍秋風。”


    他將劍收迴劍鞘中,還給梁鐵寒,歎道:


    “賢弟,令尊的大名,我自小從師學劍之時便如雷貫耳。隻是這如雷貫耳的大名,卻未必一定是個好名聲,這一點,想必你遊曆五年下來,早已經深有體會。你義父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不關心;他畢竟已經隱居世外十七年,從來也與我無關。他便真的再怎麽十惡不赦,你卻是一個天性善良誠實之人,完全胸無城府,和傳說中的他有天壤之別。我無法想象,你們父子之間這些年究竟如何相知相處。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秋風從來不是你的劍,將來也不會是你的劍。雖然你現在拿著他,但是早晚,他會離開你,迴到那個他真正歸屬的人身邊。”


    梁鐵寒點了點頭,說道:“義父說了,這劍隻是借給我用。等到我迴家之時,還要再還給他。我的任務,就是保證人在劍在,人劍不離。這也是我臨走之前,當著義父,在我義母靈前發過的誓言。早晚有一天,劍還是要還給義父的。”


    井玉絡卻淡淡說道:“我隻說他真正歸屬的那個人,並沒有說那個人將來一定是你義父。”


    梁鐵寒怔住了:“什麽意思?”


    井玉絡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站起身來,把頭探出窗戶,向下麵街上望去。


    “奇怪啊,快到時辰了,怎麽一點兒動靜沒有?”


    已經快到正午,告示中行刑的時候。三山街是從錦衣衛大獄到西市刑場的必經之路。按常理,這個時候,官兵應該已經撤了集市,封住了路口。然而一眼望去,街上仍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集市,一個官差也見不到,沒有絲毫將要行刑的跡象。


    “不會是走了別的路吧?”梁鐵寒也站起身來,跟他一起向街上望去,一麵不安地問道。


    井玉絡坐下來,沉思片刻,低聲說道:


    “想必是我前兩天打探錦衣衛消息的時候,走漏了風聲。他們臨時改了時間地點。這下麻煩了。”


    梁鐵寒隻覺得頭腦裏一片空白,毫無主意,呆呆地望著井玉絡。


    “那……現在怎麽辦?”


    “隻有兩種可能。”井玉絡冷靜地分析道:“一種,行刑改在南市。另一種,改在鼓樓。京城法場隻有西市、南市、鼓樓和午門這四處。午門隻處決從宮中推出來的朝廷命官。他們這樣的平頭百姓,隻能在鬧市區處斬。時間上來講,如果行刑時間提前,我們這裏不可能沒有動靜,不論在哪裏行刑,都會有好事之人奔走相告,引得全城百姓前往圍觀。如果時間推後,則他們又擔了泄密的風險。我敢斷定,行刑時間並沒有改,還是在正午時分,隻是改了地點,好讓我們措手不及。如果改在南市,從錦衣衛大獄至刑場,三山街照樣是必經之路。這個地點,現在看來,隻能是鼓樓。”


    他跳起來,一把抄起桌上的包袱和長劍。


    “快走;來不及了!”


    兩個人衝出包間,跳下樓梯,轉眼衝出了酒樓,跑到街上來。井玉絡分析得一點兒不錯;他們剛衝到大街上,便聽到遠處有人喊道:


    “鼓樓殺人了!快去看啊——”


    古今通理,好事之徒永遠不缺乏號召力。瞬間,梁鐵寒就發現自己和井玉絡一起,夾雜在強大的人流之中,一並熙熙攘攘地向鼓樓法場的方向奔湧而去;便是有不想去的,此刻也再無可能從這人流中逆動脫身。


    鼓樓岔口。圍觀的百姓已經把法場周圍堵得水泄不通。高高的台子上,跪著一家老小五個人:當家的男人,妻子,一個老翁;兩個孩子——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五個人背後都綁了木牌,木牌頂端的紅圓圈裏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個斬字。


    臨刑的女孩子生著一張漂亮的鵝蛋臉,棕色的皮膚,標致的五官,烏黑的大眼睛裏寫滿了絕望的恐懼,眼睜睜地望著三個刀斧手將父母和祖父提到台前,拔掉了他們背後的木牌。她轉過頭去,看到身邊的弟弟正睜大了雙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麵即將人頭落地的親人。監斬官高高地坐在後麵,威嚴地注視著台上台下的一切。


    一個小小的令箭牌無聲無息丟到了台上。刀光一閃,格外刺眼。一片殷紅的東西到處飛濺,有一點濺到了女孩子的臉上,溫熱溫熱的。麵前的爹娘和爺爺像三個口袋一般倒下去,肩膀上已經空空如也,隻有腥紅的東西還在一灘一灘地向外噴湧著。女孩子沒有想法,隻覺得身上一陣癱軟,倒了下去。台下圍觀的人群,木然地望著台上的一切,白花花的人臉,看不清都是什麽表情。刑場上安靜至極,成百上千的百姓,三顆人頭落地,血從碗口大的一片紅色裏汩汩地冒出來——一切都寂靜無聲。


    有人把女孩子揪了起來,潑了一瓢冷水在她臉上。她清醒過來,看著台下黑壓壓觀刑的靜止的人群;仿佛鬼使神差,她突然間又一次想起了一年前,那個麵色紫棠,目光誠懇,一臉正直的青年,隔著牢房的鐵柵,悄悄在她耳邊對她說過的話,一字一字,此刻都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有我在,你放心;我會一直想辦法。實在不行,就是劫大獄,我也會救你們出來。”


    他上哪裏去了呢?他來劫大獄了嗎?還是他真的來了,隻是沒有成功,如果是這樣,他現在又怎麽樣了?


    她一直抱著這個希望,這個信念,堅持了一年;現在呢?片刻之間,爹娘和爺爺已經和她人鬼兩隔。自己和弟弟也被刀斧手雙雙提到了台前,她心裏變成了一片空白,沒有悲傷,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隻剩下等待,死心塌地的等待。


    刀斧手們撤去了兩個孩子身後的木牌,砍刀高高地舉了起來。死寂一片的刑場,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那一聲落地的悶響,和那噴湧而出的洪流。


    刀狠狠地落了下來。突然,一聲刺耳的撞擊的聲音,緊接著頭頂上一聲淒厲的慘叫炸響;刀從兩個刀斧手手中反彈出來,徑砍中刀斧手自己的腹部。女孩子驚駭地抬起頭來,兩個蒙麵的人從圍觀的人群中躍出,跳上刑台,耳邊一陣風過,身上的繩索便鬆開了。弟弟也同時鬆了綁,身後的木牌啪地掉到了台麵上。她還沒看清是怎麽迴事,幾個衝上來的獄卒已經中劍倒下。圍觀的人群嘩地散開,驚叫著,慌亂四散奔逃,流水一般瞬間泄開了。


    梁鐵寒一手拉起女孩子和小弟弟,跳下刑台來,另一手殺退不斷圍上來的獄卒。周圍一片混亂,他看不見井玉絡在哪兒。官府顯然是早有準備,眨眼間,一大批親軍就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梁鐵寒砍倒最後兩個獄卒,望著衝過來的親軍,正四下尋找退路,兩匹馬突然躥到他麵前,井玉絡在馬上喊道:


    “上來!”


    原來他搶了監斬官的馬來。梁鐵寒拉住姐弟兩個,跳上另一匹馬,把姐弟倆護在身前,跟著井玉絡向外突圍。親軍是訓練有素的整軍,遠不同於一般的獄卒巡捕。見兩人武藝高強,又搶了坐騎,立刻換了長槍,做出圍陣,將兩匹馬困住,前進不得半步。兩人手中隻有劍,奈何不得親軍眾多,砍斷一批近前的槍頭,立刻又換了一批士兵攻上來,眼看就要被困死。井玉絡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裹,掏出兩個烏黑的圓球來,對梁鐵寒大喊道:


    “學著點兒!”


    他抄起一個球,照著前方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親軍猛砸過去,然後又是一個。兩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濃煙四散,猛烈的衝擊震得胯下坐馬驚慌失措,跳了起來。女孩子緊緊把弟弟抱在懷裏,梁鐵寒手臂箍緊她,另一隻手牢牢抓住韁繩,兩腿死死夾住馬背,才沒被摔下來。他坐穩後,發現前方的士兵已經死傷一大片,道路被清了出來。井玉絡不知從哪兒搞來了兩顆雷球;原來他包裹裏藏的寶貝就是這東西。梁鐵寒並不含糊,看見路清,當下一踢馬腹,猛地向前衝去。攔上來的幾個士兵便被馬撞倒,從身上踩了過去。後麵的親軍見他們殺破重圍衝了出去,緊追不舍。嗖嗖的冷風在耳邊飛過,士兵們開始放箭。密集的箭鋪天蓋地撲過來,梁鐵寒揮劍擋開箭雨,一麵用力策馬,沿著鼓樓大街飛馳,奮力向金川門衝去。井玉絡緊緊跟在他後麵。


    遠遠地望見金川門還開著,百姓像往常一樣進進出出,隻有幾個士卒在那裏盤查。顯然,有人劫法場的消息還沒有傳到。梁鐵寒用劍猛刺馬臀,馬兒瘋了一般直衝城門而去。守門的士卒還來不及攔截,他已經衝出了城去,很快,便把這京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身後已不再有馬蹄聲響;井玉絡沒有跟上來。梁鐵寒卻不敢稍停;井兄反複叮囑過自己,他一定不會出京城,要梁鐵寒隻顧趕路,盡快過江逃命,不要管他。梁鐵寒繼續飛奔,很快來到江邊;果然一切如井玉絡安排,一隻擺渡的小船已經等在江邊,船頭係著一塊藍布條。船夫見他飛馳而來,並不問一字,便幫著他們牽馬上了船,撐離了岸邊,很快便過了江心。遠遠地看到有官兵追到岸邊來,望著飛快遠去的小船頓足大罵而無可奈何。梁鐵寒的心卻始終高高懸著。兩個孩子隻是躲在他身後,一路緊緊抓著他的衣襟,渾身發抖。


    那船夫送他們到了對岸,卻無一言,錢也沒要,就直接撐船離開了。梁鐵寒不敢耽擱,帶著兩個嚇壞的孩子上馬繼續逃命。井玉絡之前說過,劫法場之時,官軍的馬要搶,方便逃脫;然而一旦出城,立刻就要棄馬;因為每一匹官馬都有備案,隻可用得一時,不能長過一日,否則過道口必被抓獲歸案。他騎到一個村莊,向村民買了一匹沒什麽特征的馬來換上繼續趕路。然而,沒特征的馬也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就是跑得不快。沒過幾天,他就發現所到之處已經處處設卡盤查,通緝一個蒙麵劫匪和兩個逃跑的少年欽犯。他隻好帶著姐弟倆繞城而過,專走小路,也不敢在人家投宿,隻得露宿野外。就這樣愣是耗費了兩個月,竟然就一路挨到了北平。


    這北平是燕王朱棣的藩地;梁鐵寒是從燕山出來的,小時候曾跟著族長大伯到北平城裏玩耍,知道燕王將自己的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條,從裏到外是一番安定興旺的氣象;而燕王手下的軍隊,其軍紀嚴明、驍勇善戰也是天下聞名的。他不敢在燕王朱棣的地盤上造次;然而北平城裏有一個人也許能幫上他的忙。他思前想後,把姐弟倆藏在城外一座荒廢的土地廟裏,隻身進城來。


    時間正值洪武二十七年的寒冬。臘月已入。記憶中,他來過這北平城四次,每次都是臨近過年,和現在一樣的時候,族長大伯到這城裏來買年貨,同時拜訪一個住在這裏的老相識。義父自從隱退歸鄉,從不出山;三叔父也從不到北平來。他便隻能跟著大伯出來,也一同到那位老相識的家裏住上兩天,集市上采購年貨,吃過臘八粥,然後再迴燕山過年。十八歲那年,也就是五年前,他離開燕山,隻身到外麵來闖蕩天下,尋找仇家,第一站就是北平這位故人的府邸。現在,他已經不記得路怎麽走了,好在還記得那人的姓名,便一路打聽,找到姚府來。


    他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便被請進門去,帶到主人的院子裏。很快,一個麵容清瘦,須發花白的老者迎出門來。


    “真是鐵寒;你迴來了?”


    “姚伯伯,您還好吧?”


    主人名叫姚表,在燕王府裏做事,在這北平城裏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聽得梁鐵寒還像原來一樣稱唿自己,高興地笑道:


    “我很好;你這五年過得怎麽樣,仇報了沒?”


    “已經報了,煩勞伯伯惦記。”


    “那就好,”姚表笑道:“你這孩子心地好,長期在外麵呆著不適合你;仇已經報了,就應該趕快迴家了。你今天來得正好,你大伯正在我這兒。你們總算又團聚了。”


    梁鐵寒聞言喜出望外:“真的?大伯在這兒?”


    “可不,要過年了嘛。你一走五年,都不來看看我。你大伯每到年前總還是會來看看我。今天可是個大喜日子,你大伯、大妹都在我家,你也迴來了,咱們可得好好團聚團聚。我這就叫人再收拾一間上房出來,我們好不容易重聚一次,你們真水寨這迴要在我這兒多住幾日。今天晚上,咱們來個一醉方休。”


    “姚伯伯,千萬別這麽客氣,我——我已經安排有住處了,不能打擾您,而且我身上還有要事,不能停留太久——”


    姚表抬手止住了他:“這說的什麽話?你來北平,不住我家又能住哪兒?你跟我麵前,還這麽見外?什麽都別多說了,你隻聽我的安排便是。——姚貴,你親自去客院裏多安排間上房出來,讓他們伯侄三人住在一起;要仔細打掃,爐子生得旺旺的。再去把夫人請來,今天晚上非得她親自掌勺不可。把咱家窖藏的最好的酒都拿出來。告訴三個小少爺,今天不用讀書了,都來陪客。再去鋪子裏頭把老大和老二都找迴來。今天家裏擺個團圓宴,鋪子交給下人們去招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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