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三月十二日淩晨。


    外麵的世界,春天已經十分歡快明媚。然而在這北方邊塞的深山裏,嚴寒依舊苛酷如冬,狂風怒號,大雪紛飛。


    一道幽深狹窄的山穀。兩側萬仞峭壁的懸崖。


    山崖後麵,一個擋在峭壁之後的院落。群山庇護的懷抱中,風很靜。溫暖的燈光,在院子裏安詳地亮著。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北側屋裏,還有人影搖晃。突然,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走出門來,伸出手,在空氣中停留了一會兒,縮迴來看了看掌心的雪花,又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轉身走迴了屋裏,關上了門。


    屋子裏靜悄悄的。爐火燒得很旺,始終在狂躁地跳躍,把不安的光影在屋裏甩來甩去。一個年輕女子正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她大概二十年紀,雙目緊閉,眼瞼浮腫,滿麵淚痕,長發散亂地披在慘白而憔悴的臉上,卻依舊遮不住她驚人的美貌。在這漫漫苦寒的長夜裏,仿佛不是燈光,而是她的容顏令整個屋子熠熠生輝。此刻,這驚世絕美的容顏仿佛正在凋零的仙草無力地臥在榻上,蓋著被子,沒有任何動靜。床榻上,被子上,到處都被鮮血染得斑斑殷紅,使人觸目驚心。


    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坐在床榻邊,雙手始終緊緊地握著那女子的一隻手。他身材修長,貌如完璧,英氣逼人;世間難得有如此的美男,正如同世間難得有如榻上那般的美女,更難得有這樣一對夫妻一般。


    “二哥,雪比剛才小了。”剛剛在門外望了天氣的小姑對那男子說道。


    那男子微微一驚,仿佛大夢初醒,問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小姑道:“外麵四更天了。已經過了一夜了,嫂嫂她還沒生下來。這可怎麽辦?”


    榻上的女子突然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微弱地喚道:“風哥——”


    那男子連忙俯下身去,焦慮而深情地望著妻子。“雲君,我在這兒。”


    那女子看著丈夫,受盡折磨的美麗的臉上綻開一絲淺淺的笑容。她剛要說什麽,突然神情一變,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駭人地尖叫起來。


    屋裏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一起抓住了她。“雲君!”“嫂嫂!”


    尖叫聲持續著,越來越高,如此尖銳刺耳,悲慘而淒厲,仿佛一隻匕首刺破夜空,將整個深山凍了冰,將天地都痛苦地撕裂。那男子一生殺人無數,極盡殘忍,從未手軟過,卻從未聽過比這更可怕的慘叫;他聽出那聲音裏預示的意味,嚇得渾身篩糠,滿心滿腦一片空白,不知不覺已經潸然淚下。


    慘叫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聲衝破夜空,和剛才的慘叫聲一樣,充滿了淒楚無奈,完全沒有新生的喜悅,震驚了整個山野,震驚了天地蒼生。


    那男子呆呆地望著榻上死去的妻子。那張受盡折磨的美麗的臉上,兩隻漆黑如夜的眼睛還大大地睜著,無神地望向虛無的空中,再也見不到往日那動人的深情的注視。握在他手中的那隻手,已經無力地垂下來,再沒有絲毫生命。


    “雲君?雲君……”他抱起她來,輕輕摟在自己懷中,撫著她的臉,淚水湯湯下來,一聲一聲接連唿喚著,唿喚中充滿了驚恐的悲慟和淒涼的絕望,令人肝腸寸斷。


    一邊的小姑已經淚流滿麵地剪斷臍帶,把嬰兒抱起來。一個男孩兒;她擦幹孩子身上的血跡,用一塊幹淨的棉布裹起他來,送到父親麵前。


    悲慟的男子看到孩子,愣了一下,怔怔地坐在那裏,望著幼小的嬰兒不停地啼哭,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然後,他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明白了什麽,低下頭去,望了望妻子的臉,那雙依舊睜著的美麗的眼睛。


    “二哥,這是嫂嫂留給你的唯一的骨血,這是你的孩子啊。”小姑哭泣道,把孩子遞給男子。


    那男子木訥地接過孩子來,捧在手掌上,看了看;突然,他臉色一變,仿佛瞬間迴複了曾經的那個驚世駭俗的殺人魔頭。他猛地站起身來,麵容陰沉如刀石,目光中放射出仇恨的殺氣,把孩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兇殘地吼道:


    “孽障,我殺了他——”


    嚇壞了的小姑趕忙撲到地上,從那即將飛來的兇狠的一踢前麵搶走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懷裏,奪門而逃。她知道她的二哥。


    黎明時分。東邊的天空,夜色依然如墨。雪不再下;天已經放晴了。一顆璀璨耀眼的啟明星默默升了起來,孤獨而淒涼地掛在天邊無盡的山崖上;一無所有的夜空仍是死寂的黑暗,沒有風,沒有雲,隻有一顆孤星,無言地俯視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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