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山西大部都開始飄起了冰冷的霜雪,來自西伯利亞的冷風殘酷如刀,山林間的兇猛野獸都貓起來,不敢直麵大自然這恐怖的威勢。


    然而,這並未阻擋住流民軍已經如日衝宵的攻勢。


    晉北。


    寧武關下。


    暮色已經逐漸低垂,龐大的流民軍戰陣卻依然沒有收手的意思,繼續發動了他們今天的第七波攻勢。


    “嗚~~嗚~~”


    伴隨著激昂的號鳴聲,五六千饑民先鋒,在身後千餘流民軍老營精銳的脅迫包裹下,踩著遍地的屍體,頂著刀子般的冷風,唿喊著,咆哮著,燃燒著他們體內的全部能量,潮水一般朝著寧武關城上攻去。


    “哈哈,都給老子頂上去,他們撐不住了!傳老子軍令,今日率先破城者,官升三級,賞銀千兩!”


    流民軍前營,飛舞的旌旗下,郝搖旗精甲外罩著件翻毛皮馬甲,恍如後世穿貂的暴發戶,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放肆的哈哈大笑。


    “郝爺有令,率先破城者,官升三級,賞銀千兩!”


    “郝爺有令,率先破城者,官升三級,賞銀千兩……”


    身邊親衛迅速將他的命令傳到前方,讓的本就狂暴躁動的無數饑民頓時更加暴虐,一個個嗓子都要喊啞了,更加拚命的往前衝。


    流民軍此時這套‘大浪淘沙’的進攻方式看似不太人道,但曆史已經證明,這是相當有效而又無比快捷的練兵方式。


    流民軍征召饑民,一直是來者不拒,是個帶把的就行。


    這就導致裏麵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但他們並未堵塞上升的道路,隻要你有本事,能殺敵,能立功,就會讓你升官發財,踩在別人的頭上,乃至被接納為核心。


    再加之流民軍此時龐大的威勢,哪怕是膽小之輩,處在這個環境中,也會生出熱血,想拿命來搏個前程。


    “嗬嗬,郝搖旗這廝,倒是可用。”


    中軍,劉宗敏看著郝搖旗猶如莽漢繡花般,精準的掌控了全場節奏,不由笑著點頭。


    他本來是不想來寧武關這邊的,畢竟,這邊太冷了,又一直下雪,他可不想來遭這個罪,東線的保定方向,比山西可是要好多了。


    但周遇吉比他預想的居然又多堅持了兩天,這讓劉宗敏也來了興致,便親自過來看看,這個已經阻擋了義軍七八天的明將,到底是何方神聖。


    “嗬嗬,汝候所言極是。我也是最近才發現,這廝看著像是個莽漢,卻是粗中有細,假以時日,或將成為我義軍棟梁啊。”


    高一功在旁邊陪著笑道。


    他雖跟李自成有親戚,但他更明白劉宗敏此時的位置,麵對劉宗敏,他也隻能陪著笑討好。


    不過饒是高一功表麵功夫不錯,可劉宗敏還是迅速捕捉到了高一功的情緒,忙笑道:“老高,這也是你慧眼識珠嘛。若不是你之前消磨掉這周遇吉的銳氣,郝搖旗今天也不可能這麽舒服了。”


    高一功一聽這話心裏頓時舒暢了不少,忙恭敬道:“汝候,我義軍軍事,還是要仰仗您啊……”


    就在劉宗敏和高一功自在的聊著天,開始赤果果分配戰後利益的時候,寧武關城頭上,周遇吉這幫新軍和殘軍,也到了最後關頭。


    “弟兄們,頂住,頂住啊,把這幫直娘賊趕下去,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喝肉湯吃饅頭啊!”


    “三哥,三哥!!啊——狗東西,老子跟你拚了哇!”


    “張頭小心……”


    “二伢子……”


    “大帥,大帥,您不能上前麵去啊……”


    城頭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哪怕許多屍體都被冰封,可還是有更多新鮮的屍體,熱乎乎的鮮血衝破了寒冷,到處湧動。


    城下,已經結冰的護城河上,流民軍甚至都不再用雲梯了,直接用屍體和少量沙土袋,便是堆積起了數個大坡,可以直接衝上來。


    饒是屍體中斑駁紛雜的流民軍屍體,要比紅色鴛鴦戰襖的明軍屍體多得多,可流民軍人數實在是太多了,周遇吉部本就都是新軍殘軍,後勤補給還跟不上,又拚了這一整天,便是周遇吉再有人格魅力,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殺!”


    “那邊,周遇吉在那邊!”


    “哈哈,弟兄們,衝啊!宰了周遇吉,大家升官發財啊!”


    “衝啊,宰了周遇吉……”


    這時,隨著幾個土坡上有流民軍的精銳衝上來,殺出了大片空間,局勢迅速引發了連鎖反應,無數人緊跟著上來,直衝周遇吉的帥旗方向。


    “大帥,不行了,頂不住了,咱們先退一步哇……”


    周遇吉的親兵營早就被當成預備隊快拚光了,此時,他的身邊隻有七八號人,卻也是人人帶傷,不成模樣。


    眼見流民軍已經懟著這邊衝過來,周遇吉還要大吼著往那邊衝,身邊的親兵統領趕忙死死抱住他,不讓他衝動。


    幾個親兵也都是淚眼朦朧。


    這一戰,不是他們沒盡力,也不是他們沒有拚命,實在是敵我之間懸殊太大了啊……


    區區五六千人,裝備糧草都是不齊,卻是要直麵對麵流民軍的十幾萬大軍……


    若不是親身經曆,誰又敢信?


    “放開我!”


    “快放開我!”


    周遇吉猶如老虎一般咆哮,猛的便掙開了這親兵統領:“吾等世受皇恩,此時正當精忠報國,與城共存,豈有逃避之理?兒郎們,隨我殺敵啊!”


    話音未落,他已經衝上前去。


    周遇吉此時也是真的沒辦法了。


    就在今天早上,天子表彰他守城有功的聖旨,這才剛剛發下來,他便是想突圍都不可能再突圍。


    周遇吉老家在遼地,屬於最底層的軍戶,一路憑借戰功往上攀爬。


    然而,遼地的錯綜複雜,沒有根基的他,哪怕遼地是老家,也根本沒有向上之門,不得已,隻能離開家鄉。


    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渾渾噩噩便是過去,卻是沒想到,流民軍入侵山西,給了他這樣一個最好的機遇。


    他的確是把握住了這個機遇,直達天聽,名字這幾天幾乎是天天被天子和大佬們念叨。


    但是,正如當年他在錦州老家時一樣,山西的局麵,比遼地也輕鬆不了哪裏去。


    他根本沒有根基,沒有任何有力的支撐……


    血勇可以支撐一時,卻又怎能支撐一世?


    在耗盡了他在山西這些年的積累之後,形勢已經完全不再他的掌控內了。


    “殺賊啊!殺!”


    周遇吉倒也是真的驍勇,哪怕已經四十好幾的人了,哪怕已經筋疲力盡,可衝入猙獰的流民軍戰陣後,依然矯健,接連砍翻了三四人,一個流民軍老營的精銳,都是被他一腳踹翻在地上,正好磕在了城牆上,門牙都是磕斷了幾顆,頓時滿臉是血,疼的哇哇大叫。


    “狗東西,你找死!”


    “噗——”


    這幫流民軍精銳都是百戰之兵,又養精蓄銳多時,他剛把這邊的老營兵踹翻,旁邊,有人的長槍,直接狠狠刺入了他的右腋下,端的是一個穩準狠!


    “唔……”


    周遇吉疲憊的身子頓時僵下來,想說些什麽,卻隻覺氣管中一陣翻滾,有什麽東西在急急往外湧出,嗆的他連連咳嗽。


    但他還是強撐著艱難的轉過頭,想看看這個擊殺他的流賊,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艸你娘的龜孫,還敢看你爺爺!”


    “唰!”


    這流民軍精銳根本不買他的賬,反應極快,直接棄掉手中長槍,反手抽出腰間佩刀,狠狠一刀,便是直接朝著周遇吉的脖頸斬下。


    “……”


    頓時,鮮血噴濺,周遇吉死不瞑目,首級還在下意識的看著這流民軍精銳……


    這流民軍精銳根本理都不理他,哈哈大笑的任由周遇吉還熱乎的鮮血濺了他滿臉滿身,猛的提起周遇吉的頭顱,高高舉過頭頂:“敵將周遇吉已死,哈哈,官狗子完蛋了!”


    “哦——”


    “張爺威武,大順威武!”


    “大順萬勝……”


    流民軍戰陣中頓時爆發出驚天浪潮,歡唿一片,直要將天際都覆滅。


    剩下的明軍哪還敢戀戰?許多人甚至直接丟掉了武器,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哭嚎著逃命去。


    “闖王萬歲……”


    “大順萬歲……”


    細碎的雪花飄灑之間,巍峨的寧武關城頭上,隻殘留流民軍荷爾蒙澎湃的激蕩唿喊。


    ……


    如果說在之前,大明就算幾乎被撤掉了底.褲,可總還有周遇吉這塊遮羞布勉強還能擋住關鍵要害。


    崇禎皇帝對這個出身草根的猛將倒也真沒吝惜賞賜,短短時間直接升到了總兵官,樹為榜樣。


    可隨著周遇吉一死,甚至屍體都沒有得到保全,猶如當年的項羽般,被人瓜分掉爭功,煌煌大明王朝,幾如被人剝的一絲不掛!


    消息在次日一大早,便是傳迴到京師。


    崇禎皇帝此時已經籌集到了五六萬兩銀子,正準備再從京營調兵,過去支持周遇吉,可還沒等朝堂上的大佬們糾結好人選,寧武關失守,周遇吉屍骨無存的消息,便是傳了過來……


    “……”


    “……”


    “……”


    恢弘的皇極殿內,原本的噪雜就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陡然變的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崇禎皇帝的臉色已經被定格當場,好半天之後,想動卻是動憚不得,隻留有不聽話的肌肉連連抽動。


    旋即,連肌肉都不再抽動,彷如被冰封了一般。


    殿內一眾大佬們此時已經逐漸迴過神,可卻是沒人敢多說一句話……


    寧武關被破,這是個什麽概念?


    這將意味著,山西全麵崩盤,流賊主力,即將進入大同、宣府啊……


    可朝廷在大同和宣府,早已經沒有多少戰力……


    這也真的是上蒼弄人。


    之前,徐長青在鬆錦雖是保下了宣府鎮總兵官、老將楊國柱,以及原山西總兵官、老將李輔明。


    若是這兩個老將在,縱然形勢崩壞,可總還有些許迴旋的餘地。


    可李輔明在當年從京師返迴山西的路上,意外墜馬身亡,老將楊國柱倒是在封賞後順利迴到了宣大駐地,可他畢竟年紀大了,沒多久,便染上了重風……


    楊國柱此時雖還沒有仙逝,卻早已經跟植物人差不多,接任他職位的他的兒子,非但沒有他十之一二的本事,敗家倒是玩的溜,宣府軍中能戰的老將,不滿他的紈絝,早已經被他發配的差不多了。


    這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此時的大明,除了在大同還有些許戰力,從流民軍的控製區一直到京師腹地,幾乎已經是不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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