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夏獨自坐在程國維的宿舍,興味索然地看了一通托翁的小說,就再也沒有心思看下去了。六個人住的宿舍,隻有他一個人,一種很強烈的失落感籠罩在他的心頭。就像一輛爬行在山道上重載的馬車,當它覺得再也無力前進的時候,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重物。他開始靜下心來清理自己紛繁的思緒了,反省自己,也解剖別人。對丁適之,一方麵,他慈祥的時候,是一個可親可愛的長者;另一方麵,而且是主要的一麵,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狡詐的家夥。他敬重他的前者,而痛恨他的後者!他空虛,無聊,難受,在他這樣一個需要感情補償的人身上,他突然覺得他的生命之舟是孤立的,他仿佛又體驗到了幾年前在流浪的時候他曾經體驗過的那種失戀的滋味。他仔細地算了算他離開成都的時間,竟還有真正一百天!這是多麽漫長的時間啊!中午睡覺的時候,他一切都想過,他真想把他的積怨一股腦兒地傾瀉出去。他永世也忘不了恨這樣一個人!他甚至想拋棄一切,馬上離開成都。可隻一閃,他就否定了這個雖說是這樣合情合理的念頭。

    傍晚時分,趙夏終於耐不住寂寞,跑過來找孟思凡消磨時間。他前腳剛踏進孟思凡的房間,還沒說上兩句話,方慧華後腳就進來了。他和孟思凡連忙站了起來。

    “你們在幹什麽?”方慧華問,急不可耐的樣子。

    “我們在研究速記。”孟思凡掩飾地“嘿嘿”兩聲,堆著笑迴答。

    “鬼才知道。”方慧華十分不滿地說了一句,狠狠地瞟了趙夏一眼。因為她知道孟思凡是不懂速記的,顯然是在撒謊。

    趙夏笑了笑,但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毫不遲疑地轉身離開孟思凡的房間,迴到西南師範大學去了。

    這一來,方慧華就完全明白趙夏的心思了。她的希望破滅了,她的心也跟著跌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頓時,委屈的淚水蓄滿她原本明亮的雙眼,她強忍著才沒有讓它流下來。

    晚風送來一陣陣清爽的空氣,趙夏獨自坐在高樓上沉思默想。殷大紅氣喘籲籲地來找他,興奮異常,一進門就說:“趙夏,今天我把方慧華的心裏話全部套出來了。今天上課,我先問,趙夏去他們學校住你知道不知道?方慧華說,知道,我一切都已經看穿了,全是虛情假意。你可以替我告訴趙夏,我以後再不願意跟他說任何話了。我說,趙夏還不願意跟你說話呢!”

    趙夏興奮起來:“她還說了什麽?”

    “沒有。因為當時耿曉紅走了過來,她談了這幾句話之後,就跟耿曉紅說話去了。” 殷大紅說。

    “她的情緒好嗎?”趙夏問。

    “我看她還挺活躍的,比前段時候要高興得多。” 殷大紅說。

    趙夏一陣興奮,心裏想:“也就是說,我的一切精神負擔都可以拋開了,真正分手的時機成熟了。”

    “是嗎?那好!今晚我幹脆迴去住了。”他高興地說。

    趙夏一個晚上也沒有在程國維的宿舍住。

    俗話說,趁熱好打鐵。躺在床上,趙夏想了很久,決定第二天約方慧華見一次麵,徹底表明他的態度。於是,他叫殷大紅寫了一張紙條,內容是約方慧華第二天下午上課前到程國維的宿舍見個麵。趙夏擔心這樣的字條會落到丁適之手裏,不敢自己寫。他相信方慧華接到字條一定會馬上就來。

    可是第二天下午,漫長的一節課時間過去了,方慧華並沒有來。趙夏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剛想開門出去看看,殷大紅已經“咚咚咚”地跑上了樓。

    “趙夏,方慧華說她不來。” 殷大紅一進門就喘著氣說。

    “不來就算了。”趙夏感到很意外,但還是裝得十分隨便地說。

    殷大紅坐了一下就走了。

    趙夏就在房間裏來迴踱步,坐臥不寧。確實,方慧華的這個迴答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但他想來想去,還是不相信這是方慧華的真心話。他還是覺得,她肯定會來。在過去,每次他生方慧華的氣,他總是在心裏想,等一會她就會來道歉了,剛想完,她就來敲門了,好像心與心之間有一種特別的東西聯係著。見了麵,輕輕地笑一笑,或是說“你生我的氣了”,所有的怒氣就會一掃而光,變得甚至比生氣前更和諧、融洽。但是,這一次,他等了方慧華整整一個下午,她還是沒來,直到將近吃晚飯的時候,他才看到她從西南師大的大門口走出去,穿過馬路,向路邊一個有修鞋匠在的地方走去,然後對那個人比比劃劃了一陣,坐了一會,就離開了。趙夏遠遠注視著她,心中升起一股惱怒的情緒,同時,終於像還掉了一筆巨大的債務一樣重重地籲了一口氣。

    人有時候就這麽奇怪,明明知道對方並不適合自己,也明明知道這樣的愛不會有什麽結果,但陷入感情的泥潭不可自拔,雖九死一生而不言其悔。他們似乎就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活。趙夏就是如此,在他沒有離開方慧華的時候,他想離開;但一旦離開,他又禁不住想她,他純粹是在自己折磨自己。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甩開一切包袱,歡歡快快地開始新的生活。他決定不再理睬她了,堅持就是勝利。

    但是到了晚上,方慧華卻叫殷大紅帶了一張字條給趙夏,字條上寫著:

    夏:你好!

    我真不明白,你叫殷大紅來喊我到你處,說有要事商量,害得我上課心神不定。一下課,我就急急忙忙到學生宿舍找你,隻見房門緊關,叫人人不應,差點把我急哭了。當時,若要看到你,恨不得把你揍一頓,才解我心中的恨。難道我方慧華是專受別人愚弄的嗎?

    方慧華

    “誰又愚弄她了呢?”趙夏想,已經堅定的心又瓦解了,一時分不清方慧華的話是真是假。從文中看,方慧華儼然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而且取掉了一直沿用的“真心愛你的”幾個字。他仔仔細細地想了又想,如果她來過,不可能見不到他,他幾乎連一分鍾也沒有離開過房間,難道是當時他聽收音機解悶聽得太入神了,聽不到敲門聲?他將信將疑,很長一段時間,他後悔自己太大意了。他隻好問殷大紅:

    “方慧華說什麽了嗎?”

    “她說,從今以後真正不想再見趙夏了,並且做到不再跟趙夏說一句話。我說,你做得到嗎?方慧華說,我說到做到,方慧華不是可以任人愚弄的。我說,可能以後你還要受更大的愚弄。方慧華說,趙夏叫我,我不去就是了。”殷大紅一五一十地迴答說。

    趙夏沒等殷大紅把話說完,就對他發火了:“簡直是笨蛋!這種事可以說是愚弄的嗎?她會怎樣看待我?隻會出亂子!”趙夏停了一下,壓了壓自己的怒氣。

    “你現在能見得到她嗎? ”趙夏問。

    “我看到她在辦公室,見得到。”殷大紅知道了他的過錯,一副極力想彌補的樣子。

    “那好,我寫張字條,你馬上送給方慧華,叫她明天再到我的房間裏來。”趙夏說。

    “行!”殷大紅迴答。

    趙夏就馬上動筆,寫好了字條,然後遞給殷大紅。殷大紅一接,站起來就開門走了出去,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下樓的腳步聲。趙夏立即想到,殷大紅急急忙忙出去,而且一心想彌補過錯,可能要把事情辦壞。他立即想叫住殷大紅,交待幾句。但殷大紅沒有聽到他的叫聲,他隻好聽天由命。

    過了十幾分鍾,殷大紅果然辦壞了事迴來了,歉疚地對趙夏說:“我下去的時候,方慧華剛好在煮麵條,我用手一摸口袋,示意方慧華出來,方慧華用眼色指了指丁老師。這時,已經被丁老師看到了,我隻得當做無事一樣走進了辦公室,坐了下來。丁老師眼睛盯著我,一直沒有機會。方慧華走時,丁老師要方慧華走在前麵,他緊緊地跟在後麵。”殷大紅一邊說,一邊把那張字條取了出來。

    “好心辦了壞事。”趙夏原又想發火了,但很快就忍住了。顯然,這樣對他發火是不公平的,因為他畢竟勤勤懇懇地為他辦事。趙夏已經後悔剛才發他的火了,事情已經辦壞了,再發火,等於是壞上加壞,非但於事無補,而且使人今後為你辦事,產生一種戰戰兢兢的心理,不敢去發揮主動權。

    “丁老師肯定發覺了。”趙夏平靜地說。

    “沒有。”殷大紅說。

    “不必辯解了,傻瓜也看得出來。”趙夏說,“好了,也不能完全怪你,以後記住這個教訓。凡是我說的話,請你傳達要一字不改。”

    “是!”殷大紅說。

    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窗外,夜,悄無聲息,小蟲在牆外“唧唧”地叫著。趙夏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局麵將越搞越糟。起風了,溫柔的初夏快來臨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此時此刻,他的眼前浮現起一片莽莽蒼蒼的田野。是的,自然界,正是一切生物蓬勃成長的季節,那裏有綠色的生命,有流淌的小溪,有小鳥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歡唱和謳歌。

    “我應該投身到大自然中去,讓山山水水,蟲語鳥鳴,解脫掉我心頭的愁悶和痛苦。”趙夏想。

    他眼睛一亮,忽然有了一個主意,迴過頭對殷大紅說:“殷大紅,要不我們一塊兒到你家去住一段時間?”

    趙夏的這個主意使殷大紅既高興又滿足,他十分爽快地說:“行!咱們什麽時候走?”

    他們就計劃著如何去殷大紅家。趙夏說:“咱們明天早上或者下午就動身,不過,絕不能讓丁老師知道我去了你家,對外一律聲稱我去了漢江實習。”

    “嗯,到時候我陪你去好了。”殷大紅說。

    但是,趙夏又必須讓方慧華知道這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導致他去漢江的,為的是不讓方慧華過份猜疑。

    “殷大紅,你明天碰到方慧華,就對她說,趙夏要到漢江去了。都是你把趙夏氣走了的,昨天你明明沒有到趙夏那裏去,還說去了的,趙夏清清楚楚看到你走過馬路,然後又在補鞋的人那裏坐了一下。記住!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地說,一個字也不要改。你記住了嗎?”趙夏對殷大紅麵授機宜。

    “記住了。”殷大紅說。

    “你重複說一遍。”趙夏說。

    殷大紅老老實實地把趙夏的話重複了一遍。

    趙夏就用吉它自彈自唱起了《冬天裏的一把火》:

    我的熱情

    就像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太陽見了我

    也要躲著我……

    第二天,殷大紅打早飯時就幸運地碰到了方慧華,當他原意傳達趙夏的意思之後,方慧華承認說她確實沒有去過趙夏的宿舍。

    終於證實趙夏並沒有判斷錯。

    中午,趙夏故意去西南教育賓館打飯,碰到了方慧華,趙夏裝出一副受了委曲後不願去理睬她的傲慢樣。

    “殷大紅說你要去漢江實習,是真的嗎?”方慧華走上前輕輕地對趙夏說。

    “真的。”趙夏說,一本真經的樣子。

    “不守信用!”方慧華說,斜了他一眼。

    “很對!一下課,我就急急忙忙到學生宿舍找你,隻見房門緊關,叫人人不應,差點把我急哭了。對吧?”趙夏譏諷似的把她字條上的話原文背了出來。

    方慧華挺得意地笑了起來,露出她單純、快樂的天性。趙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她笑得這樣開心了。

    趙夏突然覺得他沒有必要再去殷大紅家了,就說:“我是騙你的,我遵守自己的諾言,漢江還是不去。”

    方慧華臉上一下子露出非常寬慰的笑容。

    趙夏又說:“昨晚,我想叫殷大紅帶張字條給你的。丁老師發現了嗎?”

    “哪有不發現的?!丁老師的眼睛比狐狸還狡猾。現在他把殷大紅也恨死了。他說,你們表麵上說斷了,卻叫殷大紅來給你們當聯絡員,來暗暗的一套。”

    是的,丁適之的眼睛是賊溜溜的,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煉就了他一雙比狐狸還善於察言觀色的眼睛,他具備這樣的本領。

    下午,方慧華托殷大紅給趙夏帶來三元錢的菜票,並給了殷大紅二元,說她準備住到西南科技大學去。趙夏找孟思凡商量這件事,並說他準備把菜票還給她。

    “這樣不好,你就讓方慧華去科技大學住。菜票嘛,你收下來,把錢還給她。”孟思凡幫他出主意。

    於是,趙夏迴來後就把三元錢交給殷大紅,叫他帶在身上,碰到方慧華時就交給她。

    秘密被揭破,丁適之開始對殷大紅也恨之入骨。其實,丁適之早就在懷疑殷大紅了。但趙夏也漸漸地開始悟出一點道理,丁適之始終不敢對他下手,他心裏肯定明白,一方麵,趙夏雖然平時是在西南師範大學上學,但他在西南速記專科學校的學生中還是有相當的號召力的,絕非平庸之輩;另一方麵,《漢語速記學》一書的主要工作都是趙夏花的心血,卻由他來打主編的頭銜,要動趙夏,他必須要考慮到各方麵的利弊得失。以前,趙夏太忍讓他,主要是過份片麵地考慮到了自己的得失,換句話說,有求於他。現在,趙夏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種平衡心理的依托,心情終於悄悄地平靜下來,他變得比以前所有的時候都快活。

    這天,趙夏突然收到阮萍萍寄給他的一封掛號信,他就很興奮地看了起來。

    趙夏同誌:你好!

    剛剛迴校,就接到傳達室王老師送來的信。下麵,我先談談匯錢的經過。

    那天從上海醫院裏迴家,下了車,時間已經很晚了,交通也已經斷了,為了照顧我的身體,爸爸媽媽輪流背著我走了十裏多路才迴到家。媽媽身體本來就不好,迴家後就躺倒在床上。爸爸呢,一迴家就趕到廠裏去處理在醫院那段時間耽擱下來的事務。這樣過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我實在等不住了,催爸爸趕快把錢電匯掉。爸爸跑到了鎮上的郵局,那裏不辦理電匯的業務,又趕到另一所郵局,那裏也不辦理電匯的業務,於是爸爸就把錢平寄了出來。迴來後,為了寬慰我,騙我說已經把錢電匯了,我也就放心了。當時,看到爸爸逐漸消瘦的臉龐,我悄悄地落淚了。

    趙夏同誌,你真是太黑心了。為了你,害苦了我們一家。你想過沒有,你的偉大的愛帶給了我什麽?是痛苦!是恨!

    誠然,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音樂教師,而你自以為自己有遠大的前程,你就輕視我。但是你錯了,輕視自己所愛的人就是輕視你自己。我輕視你!

    希你速迴信一封,愛你——恨你——愛你!

    萍萍

    這封信一下子把趙夏這幾天的快活心情完全破壞了。他無法想像阮萍萍寫給他的竟會是這樣一封信,而且充滿了邏輯上自相矛盾的說法。按她的說法,她輕視他,不也就是輕視她自己嗎?他恨不得把信撕得粉碎,恨不能把她狠狠地揍一頓!說得多輕鬆啊,而他已經快要到死的時候了,她總該明白他在學校裏是幹什麽的呀!總是一次次把他逼到絕境!“趙夏啊,你究竟前世做了什麽罪孽,今生要受這麽多苦難!”趙夏絕望地在心裏叫道。他恨起了阮萍萍,真正恨起了她。他發瘋般地幾乎要用頭狠狠地往牆上撞去!

    從前,他也曾經幻想愛是無比的甜蜜和幸福,現在才深切地體味到那裏麵更多的是痛苦。他是一個理智與感情的複合體。他懂得思索,也懂得感情;他總是希望用他火一樣的熱情去擁抱生活與世界,可生活往往使他失望。他原來想,經過那次在醫院裏的徹底深談,他們總該是心心相印,相互理解了!可事實上的結果會是這樣!他發誓他再也不給她寫任何信了。

    這時,正好殷大紅從外麵迴來,說:“趙夏,到經幹院打籃球去,我們學校的周繼勇也去。”

    周繼勇是一個魁梧、健壯的學生,在西南速記專科學校裏是一個相當活躍的分子,浪漫又有詩才,大家叫他“馬雅可夫斯基”。方慧華幾次提到過他的名字,但他與趙夏並不熟悉。

    趙夏剛剛從一場感情危機中擺脫出來,也想去運動運動,借此平靜一下自己淌血的心靈。兩個人就相跟著來到籃球場。

    在籃球場上,趙夏因用力過猛,被人撞傷了胸部,他疼得幾乎昏厥過去,臉色慘白。周繼勇和殷大紅把他扶迴了宿舍。他躺在床上,殘剩的那一點精力也消耗完了。他隻感到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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