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波替蓮真卸了釵環,左手輕輕握起蓮真一頭墨玉般的長發,一麵拿了犀角梳子,慢慢的替她梳理,一麵含笑向鏡中道:“皇貴妃賞賜的這對玉鐲,水頭極好,當真是稀罕難得之物,怪不得小主如此心愛。隻是,主子別怪奴婢多一句嘴,這晚上入寢時,還是該卸下來才是,不然戴著沉甸甸的,硌著也不舒服。”


    蓮真不由自主的伸手撫了撫腕上的鐲子,過了半晌,方輕聲道:“我習慣了,倒是解下來的不舒服。”


    橫波一怔,也不便多說,想了一想,又笑著道:“這幾天我打聽著,各宮為皇上萬壽節準備的壽禮,都已經差不多了,我們送什麽,小主也該拿個主意了。”見蓮真微微低垂著頭,恍若沒有沒有聽見似的,隻得又重複了一遍。


    “哦。”蓮真迴過神來,心不在焉的道:“送什麽,你作主就好,不必來問我了。”


    “小主,這哪兒行?”橫波耐了性子,走到她麵前半跪下來,表情極是誠懇:“皇上的萬壽節,是何等大事,其他人為壽禮可是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思—奴婢知道小主心裏的苦楚,可是,總得把眼光往長遠看不是?”


    蓮真麵上露出一絲苦笑,目光移向別處:“橫波,你不知我的心。。。我亦無法跟你說。。。”


    “後宮雖是美女如雲之地,卻無人能遮蓋得小主的光彩,小主既蒙上天寵愛,擁有絕色姿容,為何不肯稍加利用?我在宮裏呆的時間也不算短,可是卻從沒見過主子這樣的。。。”橫波歎息了一聲,接著道:“奴婢愚鈍,弄不懂小主的心思,可是,宮中日月長,縱然主子不稀罕皇上的恩寵,這日子總是要好好過下去的,小主說是不是?”


    “橫波,跟著我這樣的人,是你們的不幸,若跟對了主子,你們在這宮裏也能過得順心暢意些。”


    橫波心裏惶恐,連忙雙膝跪地:“小主這話,可是折煞了奴婢了,主子心性善良,待下人以寬厚,能跟在你身邊侍候,正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氣。奴婢所說的話,完全是一片心思為小主打算,還望小主不要多心才是。”


    “我不是多心,隻是想起種種前事,對你們心存愧疚。”蓮真執了她手,語聲輕柔:“橫波,你的忠心我都知道,所以我也給一句話給你,我不要皇上給我什麽,就目前來說,我想要的就是四個字,平安,平靜,我希望你們也能得到。”


    “奴婢知道了。”橫波似有所悟,點頭道:“小主之所想,便是奴婢之所願,奴婢縱是粉身碎骨,亦要保小主一生周全。”


    “你起來吧。”蓮真臉上略略有了笑意,拉她起來:“不過你提醒得是,皇上的壽禮也是不能馬虎。”思忖了片刻,道:“我記得那裏還收著一尊如意玉壽星,不如送這個吧,再有,就加上那幅刻絲八仙慶壽圖吧。”


    “這壽禮倒是中規中矩。”橫波抿唇一笑,再度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的替她梳著長發:“這樣也罷了。”


    “那日內宮家宴所要穿戴的衣裳首飾,你們已準備好了吧?”


    “是,正準備明日給小主過目的。”


    蓮真道:“無須太過華麗了。”


    橫波會意:“明日奴婢會將那些換了,再重新挑選。時候不早了,奴婢侍候小主安歇吧?”


    萬壽節乃國之大慶,慶賀之久,照例要達七日以上。京城各處早已搭起彩坊,宮城禁苑,更是繡幙相連,笙歌四起,說不盡的喜慶,訴不完的繁華。萬壽節前夕,各王公大臣、封疆大吏等敬獻的珍貴稀奇的壽禮也源源不斷送入宮中。趙承恩知皇帝對於自己的誕辰極是看重,且素喜以壽禮之品質來衡量臣子對自己的忠誠,是以每日裏令內監們輪流捧抬了壽禮,至長樂宮呈給皇帝過目。皇帝倒也頗有興致,把那些賀壽的奏章暫且放到一邊,如走馬觀花般一一看過,見到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或留下賞玩,或賞賜於後宮寵妃,其餘的,便令收貯於別宮。


    這日晚間,皇帝穿著一件明黃色常服,歪在暖炕上摩挲把玩著大將軍霍牧敬獻的一隻玉龍杯。這杯通體瑩潤,乃是以整塊和田白玉雕琢而成,四麵都刻著雙龍戲珠的圖案,所戲之珠為極小顆的夜明珠鑲嵌,總共是八條龍,再加把手的一條龍和頂端鑲嵌的明珠,共是九龍五珠,暗含“九五之尊”之意,端的是紋飾精美,巧奪天工。皇帝一見之下,自是龍心大悅。


    趙承恩見皇帝整日都愛不釋手,陪笑道:“這玉杯真是稀世奇珍,大將軍駐邊塞之地,處戰事之中,還為皇上的壽禮費盡心思,可真是難得。”


    皇帝笑道:“嗯,算他對朕忠心。”


    有內監來迴:“兩位皇子差了人送壽禮來了。”皇帝“哦”了一聲,輕輕將玉杯放在幾上:“拿上來朕瞧瞧。”


    立即有人傳話下去,不多時,兩名小太監各端了一隻方盤進來,在皇帝麵前跪下。大皇子宗烈的是一幅自己畫的《童子獻壽圖》,趙承恩使眼色讓小太監展開,皇帝仔細看了一下,笑道:“這孩子比去年有長進。”再看宗煦的,卻是一首祝壽詩,皇帝看了兩眼,不由得微微傾了身子,麵露驚異之色,問道:“這是煦兒寫的字?”


    那內監道:“是。”


    皇帝向趙承恩道:“你是一直跟在朕身邊伺候的,你來看看。”趙承恩聽說,忙躬了身子上前兩步,覷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笑道:“依奴才看著,二皇子的這手字,倒有點兒皇上小時候的風格。”


    “嗯,雖然稚嫩了些,但一手飛白體卻似模似樣。”皇帝將那幅字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含笑道:“以他的年紀算是很難得了,朕看比朕小時候還強。”


    這等考語,趙承恩等自來不曾聽見,不由得意出望外,皇帝甚是喜悅,吩咐道:“去,你親自去庫房裏精心挑選些金玉玩物送去清泉宮,就說是朕賞賜給二皇子的。”


    “奴才遵旨。”


    “記得多挑選一些。”皇帝語聲略略一頓,含笑道:“皇貴妃教子有方,也該賞。”


    “是。”趙承恩笑容滿麵:“奴才這就去。”


    十四日是萬壽節正日,皇帝賜宴諸宗室及群臣,戌初時分方移駕內廷。瓊華宮鼎焚龍涎之香,瓶插長春之蕊,盤列海陸之珍,杯泛流霞之漿。諸妃嬪衣飾鮮妍,珠翠耀眼,一個個打扮得有如天上的仙子,滿殿如有霞光籠罩。


    皇帝心情奇好,皇後及皇貴妃上前奉酒,皆接過一飲而盡,接著各宮妃嬪也依次上前進酒,說些祝壽之語。皇帝素來擅飲,此刻滿麵堆歡,說著“好好好!”也一一飲了。蓮真起身出座時,不由自主的往皇貴妃那邊看了一眼,恰好皇貴妃也在看她,兩人眼神一交會,便立即分開,皇貴妃垂下眼簾,端起麵前的茶杯飲了一小口。


    蓮真心下忐忑,跟在幾位同等級的嬪妃身後,踩著華貴的盤金線銀絨毯緩緩上前,輪到她時,跪下雙手奉上手中金杯,口中道:“嬪妾祝皇上聖體安泰,萬壽無疆。”


    皇帝盯著她看了幾眼,手似不經意的從她手背上滑過,蓮真身子微微一抖,心裏的恐懼感瞬間加劇,神經繃得緊緊的,皇帝卻若無其事的接過酒杯,微笑著道:“許久不見,蓮嬪的氣色比先好了許多,想是最近調養得宜,朕看著也放心了好些。”


    蓮真低垂著頭,輕聲道:“謝皇上記掛。”


    皇後坐在一側,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滿腔不快,麵上笑容卻絲毫不改,皇貴妃在另一側,依舊是臉色淡漠,似乎對眼前的一切皆視而不見。麗妃難掩心中妒忌,冷笑著對坐在旁邊的妃子道:“看見沒?這樣的日子,人人皆是盛裝,她偏要打扮得素雅,故意不施脂粉,顯得可憐見兒的,好引起皇上的注意。”


    那妃子接口道:“是啊,生就一副妖孽的相貌也就算了,還偏偏如此有心機,多幾個這樣的人在宮裏,可就沒我們的活頭了。”


    “看皇上那樣子,估計今晚又該召她侍寢了。”麗妃越想越怒,恨得咬牙切齒,忍不住也端起麵前的酒杯,賭氣似的喝了一大口。


    蓮真敬完酒,退迴到自己的座位,方才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皇帝耐著性子,喝完所有人敬的酒,不由得酒酣耳熱,他一時的跟身旁的皇後說笑幾句,一時欣賞一下內教坊的歌舞,一時吃幾筷子精致的下酒菜,越發情緒高昂,眼睛總要偶爾往蓮真那邊瞟幾眼。皇貴妃冷眼旁觀,心頭泛起一絲焦躁,也無心在飲食上,暗暗對侍立不遠處的副總管梁全使了個眼色,梁全微一點頭。


    夜宴正到盡興處,原來的舞姬突然慢慢退下,殿中音樂隨之一變,充滿了異域風情,八名麵蒙輕紗的窈窕女子,踏著樂器唐琵琶、杖鼓的節拍,赤著腳走上殿來,扭動婀娜的腰肢,跳起了輕快的舞蹈,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趙承恩在皇帝身邊輕聲迴奏:“皇上,這是高麗王敬獻給皇上的八名美人兒,半個月前就入宮了,在宮中學習我朝禮儀,高麗使臣為使皇上驚喜,特懇求了皇後和皇貴妃,安排她們今天覲見皇上。”


    皇帝連酒都忘了放下,眼睛隻望著殿上的少女,隻覺那層麵紗充滿了神秘,口中笑道:“好,那為首兩個,便是高麗宗室之女罷。”


    “是,她們便是高麗王的侄女,被封為了公主的。”


    皇帝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殿中:“聽說高麗王室中多美女,朕今日倒要看一看是否名不虛傳。”


    趙承恩陪笑道:“高麗乃我朝臣屬之國,想必那高麗王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幹部把王室最美貌的女子選來送給皇上的。”皇帝聞言,哈哈一笑。


    一曲終畢,全場鴉雀無聲,八名女子緩緩摘下臉上淡紫色的麵紗,皇帝一見,不禁微微屏住了唿吸,為首的兩名美麗少女帶頭跪下行大禮:“妾身王佳玥、王佳珂拜見皇上,願我皇千秋萬代,壽比日月。”


    “好,好!兩位公主不僅舞跳得好,人還生得這樣美,高麗王真是給朕送了一件天大的禮物!”皇帝從寶座上站起,乘著酒興緩緩走向殿中,竟然一手一個,親自拉起了兩位公主。


    在座的妃嬪,自皇後以下,滿心裏皆不是滋味,皇貴妃眼裏黑沉沉的,深不見底,唇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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