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深。


    張楚還盤坐在狗頭山山頂之上,俯覽著華燈初上的太平關。


    歸鞘的紫龍刀,靜靜的橫在他的膝上,亮金色的焚焰真氣,在張楚與紫龍之間來迴流轉,看起來神秘莫測。


    張楚在消化傍晚時那一刀的收獲。


    氣海境的武道修行,已經不再是一味的閉門造車就能有所精進的。


    需要領悟。


    天文。


    地理。


    人文。


    自然。


    江山。


    社稷。


    王道。


    霸道。


    大道三千,終得取其一條,去走、去耕耘、去攀登、去奮戰……


    才能有所得!


    既是領悟,那麽自然是意識去觀摩、去理解、體會。


    那麽,還有什麽比七情六欲,更能觸動主觀意識呢?


    悲傷。


    可以化作霜之哀傷。


    高興。


    可以具現火之高興。


    高明的武者,可將天地萬物都凝練到自己的武道之中。


    練至極處。


    一粒塵,可填滄海!


    一根草,可崩山河!


    昔年萬人傑走無情道,幾近太上忘情,一口飄雪鎮玄北,壓得天行盟、無生宮,七十年入不了玄北州!


    隻可惜,最後半道崩俎,親情反噬,寧可逼死開山大弟子也要將天刀門傳於幼子,以致天刀門最終毀於一旦。


    這便是氣海境的修行!


    張楚下午斬出的那一刀“此去不迴”,便是一種領悟。


    此去不迴,不是真想死!


    而是渴望生!


    是無奈!


    是大悲痛!


    是絕地反擊!


    張楚希望烏潛淵能活著。


    因為他身邊橫死的人,已經太多太多了。


    張楚生有一顆敏感且多愁善感的心。


    他身邊每一個橫死的人,都是在他心上狠狠的砍上一刀。


    雖然他已不再提及,但那些人,他一刻都不曾忘記。


    不曾忘記,那些傷口就無法結痂,無法痊愈。


    張母。


    大熊。


    李正。


    福伯。


    四聯幫那幾千弟兄。


    血虎營那三千將士。


    每一個橫死的人,都是在他背上壓上一條魂兒……


    他拖著這些魂兒,渾渾噩噩的走完了那五百裏南遷路。


    天知道,當初在太白府下,他有多少和北蠻人同歸於盡!


    他能掙紮著振作起來,是因為知秋、夏桃、李幼娘、騾子他們還活著,四聯幫還有一兩萬家眷活著。


    大離是不是地球,誰離了誰都能活。


    在大離,他們離了他,活不下去……


    於是他掙紮著修築了太平鎮。


    於是他掙紮著吞並了北飲江湖。


    於是他掙紮著拿下了玄北江湖。


    一次次死裏逃生。


    一次次絕地翻盤。


    他不曾畏懼。


    也不曾退縮。


    他撐住了!


    可烏潛淵卻撐不住了。


    他能請來大夫。


    但大夫也留不住烏潛淵……


    所有、所有的負麵情緒,最終凝聚成了這一招“此去不迴”!


    ……


    這一招“此去不迴”,是廢招。


    張楚不可能用這一招去迎戰強敵。


    真要用上這一招的時候,他自己也活不了。


    必死的招,當然是費招!


    而且這一招和他所領悟的無雙之勢,也有些衝突。


    他說領悟的無雙是大勢。


    可以霸道。


    可以孤高。


    可以狂妄。


    但不需要悲痛這種無用的情緒。


    更不需要絕地反擊這種弱者的心態。


    他必須要絕對相信,無雙勢成,有我無敵、所向披靡!


    唯有這樣,才能發揮出無雙之勢的威力!


    不過招是廢招,創出這一招的體悟,卻是千金不換的寶貴經驗!


    這可將自身情緒凝聚成武道的完整過程!


    一些極端的魔道氣海大豪為了摸索這個過程,甚至會不惜殺妻殺子,強行逼自己去沉靜那種大悲痛的心境,來模擬這個過程!


    張楚隻要抓住這個機會,創出適合他無雙之勢的第一招,無論強弱,都是奠定獨屬於他張楚的武道的第一步!


    這條路很難。


    但卻是一條真正的通天大道!


    何謂宗師?


    在世間留下了自己的道,供眾生參悟的先賢,才能稱之為宗師!


    能成為宗師的人,也定然是走出了獨屬於自己的道的偉人!


    不信?


    縱觀千古,有那兩位聖賢的絕技和學說,是一模一樣的?


    哪怕是同一門裏走出的兩位宗師,他們的學說、他們的流派、他們的基本盤,也定然會有本質的區別!


    沿著其他宗師留下的道路前行,哪怕詮釋得再精細,甚至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擔不起宗師之名……充其量,隻能稱之為大師。


    ……


    鬥轉星移。


    張楚這一坐,便是徹夜。


    天未明,雞叫聲已此即彼伏。


    沒過多久,老牛那中氣十足的叫罵聲,就在工棚區那邊炸開了。


    那個小老頭就像是吝嗇的周扒皮,衝進一個又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裏,將還未睡醒的勞工們全掀起來。


    這可是個為了給張楚省錢,連張楚本人都敢懟的狠人!


    那些好不容易才混進勞工隊伍裏的苦哈哈們,哪敢有什麽意見,一個二個攏著破衣爛衫就從工棚裏鑽了出來,站在清晨的薄霧中瑟瑟發抖。


    三月間的清晨,還是有些涼的。


    沉靜了半夜的太平關,漸漸活泛了起來。


    走街串巷賣餛鈍、賣炊餅的叫賣聲。


    隔著半條街跟熟人打招唿的談笑聲。


    還有車輪子碾過青石板發出的聲音……


    鮮活的煙火氣,撲麵而來!


    張楚坐在山頂上,一動不動的俯瞰著他們。


    這是太平關。


    他一手一腳、從無到有建起來的太平關。


    他張楚的太平關!


    他或許渺小。


    太平關或許很龐大。


    但在他的眼裏,太平關卻像是他手心裏的一個小玩具。


    他能隨意的擺弄。


    能隨意的主宰……


    他看著自己太平關。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的心頭起伏、起伏……


    張楚好像悟到了什麽。


    但他抓不住。


    隻能繼續目不轉睛的盯著太平關。


    早起的勞工們,歡歡喜喜的吃了稀粥加野菜窩窩頭的早飯後,熱熱鬧鬧的下山開工。


    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一會兒就連成一片。


    張楚看著他們。


    像看著一群螞蟻。


    他心頭的那種情緒,湧動得越發的激烈了。


    但爆不出來。


    差一點。


    隻差一點……


    不一會兒,太陽羞答答的在東邊露出了小半張臉。


    澄澈的陽光,照亮了張楚的雙眼。


    他沒動。


    陽光慢慢下移。


    照亮了總舵。


    照亮了太平關。


    照亮了山腳下的兩萬勞工。


    曬到太陽了。


    暖和了。


    舒坦了。


    張楚明顯看到,山下的勞工們工作得更起勁兒。


    刹那間。


    一種無法用言語來說明的情緒湧上心頭。


    張楚拔刀而起,舉輕若重的朝著山腳下劈出一刀。


    沒有經過任何蓄勢。


    也沒有瘋狂的調動真氣。


    但這一刀揮出的瞬間,張楚就感覺體內的所有真氣不受控製的湧向紫龍刀。


    如同銀瓶乍破水漿迸……


    一刀出,一道長大三十丈,金光璀璨的磅礴刀氣,浩浩蕩蕩的朝著山腳下湧去。


    山底下的勞工們注意到這一幕,都紛紛停下手頭的活計迷惑的望著這一幕:這是弄啥咧?


    而守候在山頂上的大劉見狀,卻是肝膽俱喪!


    楚爺是走火入魔了嗎?


    昨天那一刀還沒這麽大,就劈得一座石山石屑紛飛,垮塌了一大片!


    這一刀下去若是落在太平關,還不得死傷一大片?


    他轉過身拚命的追向那道刀氣,一邊狂奔一邊扯著喉嚨拚命的大喊道:“快躲開,快躲開……”


    但就在下一刻,已經激射到太平關上空的金色刀氣,突然無聲無息的碎裂了。


    就像一捧細沙,揚進了狂風裏。


    頃刻間就化作絲絲縷縷肉眼幾乎無法看見的金色光線,像下雨一樣的落下。


    太平關百姓們和山腳下的勞工們,壓根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任由這些牛毛般的金色光線落到自己身上。


    然後他們就詫異的感覺到全身發熱,平白無故的冒出一腦門子的汗……


    還、還,還挺舒服的!


    一些有老寒腿兒、氣血不通、肩頸病這些老毛病的百姓,更是當即就覺得身子利落了許多,好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一樣。


    衝到半道兒的大劉一臉懵逼,迴過頭望向自家大哥。


    張楚還刀入鞘,心有所悟的輕聲道:“仁者……無疆!”


    這便是他從無雙之勢中悟出的第一招!


    直接將具有毀滅性爆發力的焚焰真氣,扭轉成人體有益的溫和熱流!


    這不是百煉鋼化繞指柔。


    這是化腐朽為神奇!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武道!


    從這一刻開始,張楚邁出自身武道的第一步!


    雖然是沒有任何殺傷力的……嗯,奇門招式!


    但第一步已經走穩了,第二步,還會遠嗎?


    張楚慢慢閉上雙眼。


    清晨澄澈的陽光,慢慢的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很快就將他整個人渲染得金燦燦的,如同黃金澆築的一般。


    大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本能促使他轉過迴到山頂上,繼續守衛大哥。


    然而他還未靠近山頂,就感覺到一股灼熱的逼人威壓,一波一波的蕩開……


    眼前這一幕,大劉莫名的覺得有些熟悉。


    他仔細迴想了一會兒,陡然響起,當初大哥在封狼郡那邊晉升氣海的時候,也是這般!


    要說不同,也就當時大哥是被一個火球包裹著。


    而這一次,是被陽光包裹著。


    想到這裏,大劉在周圍找了一片枯葉,試探著扔到山頂上。


    枯葉還未落地,就仿佛被一股風卷起來,在空中翻滾幾圈後,突然就自燃了起來。


    大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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