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唐文凱像泥塑一樣呆立了半晌。


    “營長,你沒事吧?”


    教導員祿霄忍不住上前詢問。


    唐文凱這才如夢初醒般迴過神來,他一屁股坐迴椅子裏,手機械地伸出去,拿起水杯,端到自己的麵前,打開蓋子,舉到嘴邊,卻停住了。


    就這樣停了好幾秒,忽然將水杯重新放迴了桌上,轉過頭,失神地看著祿霄。


    “老唐,你怎麽了!?”


    這迴,祿霄不再叫唐文凱“營長”了,而是關切地喊他“老唐”。


    唐文凱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擠出三個字:“確診了……”


    祿霄和莊嚴交換了一下眼神。


    後者問:“什麽確診了?”


    “劉洪貴的細胞切片病理報告出來了……”唐文凱的眼眶忽然紅了:“是惡性……”


    莊嚴覺得眼前的景物又那麽一刻變得不真實起來。


    整個人好像靈魂出竅了幾秒。


    “惡性?”祿霄的聲音雖然聽起來還算正常,不過臉上堆滿了驚愕。


    “營長……是不是搞錯了?”


    “那是臨海最好的三甲腫瘤醫院,出了名的,不會錯。”唐文凱說:“幾天前劉洪貴送過去骨科醫院就被懷疑是骨癌了,片子上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骨損傷,所以安排了做病理切片,沒想到……”


    房間裏久久地沉默,空氣變得如同水銀一樣沉重。


    ……


    一起都是那麽突然。


    沒人想到一個看起來僅僅隻是膝蓋的傷演變成現在這種結果。


    莊嚴服役八年,見過無數的士兵因為高強度訓練而受傷,可卻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戰友得癌症。


    癌症?


    那可是絕症……


    劉洪貴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他知道了又會怎樣?


    唐文凱和教導員祿霄一起出發去醫院,莊嚴要求也跟著去。


    考慮到莊嚴和劉洪貴之間關係非比尋常,唐文凱還是同意了。


    到了醫院,還沒進病房,就被主治醫師拉到一旁。


    “我這裏不能留你們的同誌了。”


    醫生很坦誠。


    “他這個病,我們醫院治不了,我個人的意思是,馬上轉院,我們臨海市的腫瘤醫院在省裏還是挺有名氣的,我建議你們馬上帶他去那裏住院,然後按照那邊醫生的方案進行治療,不要再拖了,我雖然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情況有些嚴重。”


    嚴重?


    莊嚴聽著頭皮有些發麻。


    怎麽一個人,好好的僅僅是膝蓋疼,一轉眼就成了癌症?


    他難以置信地詢問醫生:“醫生同誌,你確定是癌症?”


    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看起來聽有些德高望重的意思,見莊嚴質疑自己也沒動氣,搖搖頭道:“解放軍同誌,如果真的有幾率誤診,我寧可是一次誤診,哪怕我的名聲受損我也很高興。但是,這是細胞切片做的病理化驗,因為你們是部隊上的同誌,我們是將樣本送到腫瘤醫院那邊做優先化驗的,這種診斷方式雖然說不上百分百準確,但是99.9%幾率是不會誤診的……”


    說到這裏,老醫生停住了話頭,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的意見就是,馬上轉院,然後做全麵的檢查,確定病情然後配合治療,你們可以商量之後馬上去辦手續。”


    說完,轉身走了。


    莊嚴和唐文凱、祿霄三人站在醫院住院部的走廊上,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祿霄說:“不用商量了,馬上轉院。”


    正要轉身去辦手續,唐文凱攔住他:“等等。”


    “不能等了!”祿霄說:“這事耽誤不得。”


    唐文凱說:“我不是反對轉院,我是在想,我們一旦轉院……那可是腫瘤醫院,你怎麽跟劉洪貴說?他肯定一看就知道自己身體的問題很嚴重了,一旦聞起來,我們怎麽迴答?”


    他的眼角有些濕潤,閃動著晶亮的東西。


    唐文凱之前是儀偵的連長,但是在擔任儀偵連連長之前,在武偵也待過一段時間。


    劉洪貴軍校畢業剛來這裏的時候,唐文凱是武偵的副連長,倆人共事過一段日子。


    他對於劉洪貴的性格和個人情況十分了解的。


    今年初,武偵的老連長轉業之後,劉洪貴才走馬上任。


    這是個年輕而且工作負責,有股拚命三郎盡頭的軍官。


    4師改編,意味著這支部隊將會買入精銳部隊的行列,而偵察營則是改編中的明星單位,是可以大展拳腳的地方。


    現在忽然來了個骨癌?


    這讓自己如何告訴這位昔日的同事、今天的部下?


    “我開不了這個口……”他說。


    祿霄也理解唐文凱的心情。


    “要不,我去說,你去給劉洪貴辦手續。”


    “嗯。”唐文凱用力地點點頭,然後拿過祿霄手裏的入院手續,套一樣離開了走廊。


    祿霄看了看莊嚴,咬了咬牙道:“瞞不住的,走吧,一起去病房裏。”


    ……


    “教導員!”


    劉洪貴看到祿霄,人從床上坐了起來。


    “莊嚴?!”


    看到祿霄身後的莊嚴,他又微微感到意外。


    “你怎麽也來了?這集訓明天要開了是吧?你不迴去坐鎮跑來這裏看我幹什麽?我不就是個膝蓋傷嘛!需要這隔三差五就來看我嗎?”


    他的口氣裏有了點責怪的意思。


    作為一連之長,他很擔心連裏的工作。


    這個節骨眼上自己病倒,是最不情願的,有種當了逃兵的感覺。


    莊嚴心裏一陣難受,心裏有股兒東西堵住了氣管,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


    “你趕緊迴去!趕緊走!”劉洪貴也不管祿霄還在場,開始趕人:“像什麽話啊!我聽說,這宋月飄今天剛走了?咱們連裏現在是連長打敗仗病倒,這副連長臨陣脫逃……丟臉啊!”


    祿霄問:“你是怎麽知道宋月飄調走了?”


    “他啊?他早就想調走了,不過我尋思著走了也好,老宋這人啊,也確實不適合在偵察營這種地方待著,人往高處走,他能去軍裏,也是好事,咱不攔著。可惜啊,我不在,在的我給他加幾個菜,吃一頓飯,也算給他踐行了。”


    劉洪貴的寬厚,讓莊嚴感到愈發難受。


    眼窩子開始有些發熱,莊嚴就連唿吸都覺得沉重起來。


    “不過還好,有莊嚴在,我這個小老弟可是以一當百啊,沒了個老宋沒關係,隻要你還在,我就放心……”


    他喋喋不休地誇獎著莊嚴。


    莊嚴感覺自己受不了了。


    “我去上個洗手間。”


    他找了個借口,趕緊開溜。


    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他怕自己受不了。


    莊嚴走後,劉洪貴笑著看著門口說:“教導員,你看,這小夥子就是不經誇,害羞呢!”


    說著,伸手從水果盤裏拿起個蘋果,這是莊嚴那天過來的時候和買的。


    “吃蘋果,教導員,不吃浪費,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莊嚴這小子那天過來時候買的,真浪費……”


    說著,拿起小刀,開始削蘋果。


    “來,我給你削。”


    祿霄忽然伸出手,按住了劉洪貴握著小刀的那隻手。


    “我來,你是病人。”


    “嗨,就我這種病,沒事。”


    劉洪貴固執地開始削蘋果。


    蘋果皮慢慢地,一層層地落在果盤上……


    倆人都沒說話。


    病房裏另外一張床是空的,沒人。


    靜的可怕。


    祿霄終於鼓起了足夠的勇氣,說:“洪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


    門外,莊嚴其實哪都沒去,隻是站在門外,躲在牆角處。


    他能聽見房間裏祿霄和劉洪貴的對話。


    他沒敢進去。


    縱然他受過所有最苛刻的最殘酷的訓練,仍舊不願意麵對這一刻。


    病房裏。


    劉洪貴繼續削蘋果,頭也不抬,也不看祿霄。


    “啥事急著商量?教導員,你那麽嚴肅,我都有些不習慣了。”


    “其實,我們想幫你轉個醫院。”祿霄終於說出口了。


    “轉院?好啊?我聽領導的,革命戰士是塊磚,哪兒需要哪兒搬,不就是轉個院嗎?行,我聽你的。”


    祿霄感覺自己快要透不上氣來了,還是努力壓抑住情感,繼續說:“是轉去腫瘤醫院……”


    劉洪貴沒有哼聲,繼續削蘋果……


    “你吃。”


    一個蘋果削完了,他將蘋果往祿霄手裏一放,又拿起一個開始削。


    蘋果皮一層一層,一圈一圈,旋轉著落在果盤裏。


    “洪貴,你聽到我說的嗎?”


    劉洪貴這才停下了刀子。


    之前他一直側著臉,這迴轉過來了。


    眼眶紅了,眼角濕了。


    他咬了咬牙,擠出一個笑容。


    “我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昨晚我去洗手間,經過護士站的時候,他們在談論我的事……我知道了……骨癌……”


    祿霄徹底僵住了。


    原來……


    劉洪貴早已經知道了。


    現在,祿霄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自己這位下屬。


    劉洪貴忽然那把蘋果和刀子往果盤裏一扔,人直接靠在床頭,抬著腦袋看著天花板。


    許久之後,一道晶瑩的淚光從眼角滲出,順著臉頰滑落。


    “嗬嗬……”


    他悲愴地笑了兩聲。


    “教導員,我劉洪貴沒那麽容易被打倒,你放心,我是當兵的,當兵的人不會投降,哪怕是癌症,我一定配合治療,我還想活著,我還要迴我的連隊,我還要迴部隊……”


    祿霄聽著聽著,心裏難受得如同被針刺一樣,他努力憋氣,將那股兒要湧到腦袋,湧入雙眼裏的熱流重新逼迴肚子裏,以至於耳朵都憋得嗡嗡響,什麽都聽不見了。


    莊嚴站在門外,同樣在死死憋著那股兒已經澎湃的情緒。


    一個穿著軍官服,扛著學員銜的八年老兵,是不該在大庭廣眾下哭泣的。


    可是那種情緒怎麽都抑製不住。


    有個小護士從護士站裏出來,剛出走廊,遠遠看到一個年輕軍官站在病房外,偷偷抹著自己的眼角,似乎在落淚。


    小護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退迴了護士站裏。


    他知道,軍人是從來不會哭泣的,如果哭了,那一定是遇到真正的傷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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