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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向師父問起我小時候的事,他說我和尋常孩子不大一樣,雖然自小便顯露出不凡的功夫天賦,但一直到錦兒這個年紀還不會開口說話,師父使了許多法子都不管用。後來請了個婆子來看,一口咬定這我定然是尚在繈褓中時受到了什麽極大的驚嚇給嚇壞了腦子,簡單來說就是智障,且恐怕一輩子都是這副模樣,還苦口婆心的勸慰我師父:“你還是趁著這孩子年紀還小找了個荒山野嶺扔了吧,不然一輩子都是你的累贅。”


    師父自然沒有聽這缺德婆子的話,依舊任勞任怨的將我與夏連一起養著,所幸上天並未辜負他一番善心,再不到兩年時間後我終於學會開口說話,並且之後漸有朝話嘮子發展的趨勢,每日裏纏著師父一刻未歇的說個不停,師父欣慰不已,感歎不已,又煩厭不已……


    想起往事,我心中對師父又是一番感激,暗暗決心三個月之後迴紫龐寺定要好好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償。


    再看著錦兒,我忽然生出個不大道德的念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好奇的道:“要不然,錦兒說說爹爹和娘親的故事?”


    問題問出來,我已有些後悔,覺得利用錦兒的天真去窺探蘇晉和南宮留之間的過往實在不是什麽光明之舉,但錦兒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完全忽視了這種罪惡感,隻將我的好奇心勾得更甚攖。


    聽到我的話,錦兒有些委屈的道:“以前就隻有錦兒和娘親,爹爹都不來看我們。”


    我皺眉:“為什麽?”


    她搖搖頭,奶聲奶氣的說了一段長長的話,其中還用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詞語,語句童言童語,有些錯亂,我費勁理解了半天,才將其中大概意思理解出來。


    約莫是說她之前與南宮留在一起的時候,蘇晉並沒有經常在他們身邊,偶爾來看他們一兩次往往都是說不上幾句話就離去,聽錦兒的描述,好像三個人每次團聚時南宮留和蘇晉的心情都十分不好,甚至有時還會惡言吵鬧,最嚴重的時候蘇晉還會對南宮留拳腳相向。


    她說完之後,我心中是既震驚又疑惑,原本在腦海裏構造出來的一家三口恩愛和樂的美滿圖也漸漸有些破碎,不禁懷疑是不是錦兒的年紀太小,對之前的記憶出現了混亂,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猜測不合情理,就算她的記憶有再多錯處,也絕無可能在裏麵聽不出來任何一點關於蘇晉和南宮留恩愛的蛛絲馬跡。


    仔細想想,我覺著要麽是他們的感情在生下錦兒後發生了變化,要麽就是蘇晉之前告訴我的那些,都是假的。


    正疑惑,我聽到錦兒道:“錦兒看見娘親哭哭,所以錦兒怕爹爹,娘親不在的時候爹爹對錦兒很好,現在錦兒不怕爹爹了。”


    她這話將我腦中的思路攪得更加混亂,一時理不清其中究竟,隻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換了支小曲唱來哄她,慢慢的小丫頭總算是有了睡意。


    錦兒徹底睡去後,我瞧著她安靜的睡顏,怎麽都看覺得有蘇晉的六分麵容,尤其是眉骨和一雙長睫毛像極了蘇晉,心中越加煩悶,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我難以入眠,豎耳細聽窗外,察覺冷雨已歇,便小心起身取了披風走出屋外。


    夜裏涼風摻著未盡的雨露,我腦子稍稍得以清醒,借著燈籠裏徹夜燃燒的燭火,我毫無頭緒的走了一陣,依舊沒能在腦子裏得出個清晰的結論。


    半天後,我仰起頭望著高處的明月恍然醒悟,覺得自己定是今日晚飯吃多了,被撐得沒事幹,大半夜的不睡覺卻在這裏操心別人的家務事,縱然那蘇晉有恩於我,但我也不至於為他勞心至此,何況三個月後我就會離開帝都,兩人之後既然不再相見,又何必在迴憶中多添些許他的影子?


    想到此處,我便搖頭自嘲笑笑,正要折身返迴,卻意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身處東廂,想起白日裏的所見所聞,我心中對那涼國太子顏津的好奇立刻複燃,往他療傷的房裏望望,便悄然邁步上去。


    屋中燈火未熄,我小心隔著窗戶側耳而聞,卻隻有燭芯燃燒的聲音偶爾傳來,我心中忍不住為屋中的顏津感到憂心,百裏大夫說他病情堪憂,能不能熬過今晚還是個未知數,現在這個境況看來,莫不是這位年輕的太子已經倒黴催的英年早逝了?


    正猶豫要不要推門進去看個究竟,突然聞得有說話聲響起,我連忙縮迴身子,屏了唿吸細聽。


    “哥哥,你醒了?”


    聲音刻意壓低,卻還是難掩其中欣喜,看來這個太子並未倒黴的太徹底,無論如何還是捱過了這一劫,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方才出聲的卻是個女子,且這個女子的聲音還有些耳熟。


    傳來兩聲咳嗽,我聽到太子顏津虛弱道:“楚楚?你怎的來了?你知不知道……”


    他話沒說完,便被女子打斷:“哥哥莫多言了,你傷成這般模樣,要我在那皇宮之中如何安心?若不是晉哥哥告知我,你要是真的……”女子哽咽著道:“我們從小相依為命,你若有不測,我定會隨你而去。”


    聽到這裏,我總算憶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那涼國的昭遠公主顏楚,這大半夜的趕過來原來是念兄心切,也不怪那蘇晉將消息告訴她,畢竟顏津性命在危,換做我也會做好最壞的打算讓這兄妹兩得以相見最後一麵。


    太子顏津生氣道:“休要說什麽胡話,我這不是好好的麽?”冷笑一聲,語氣冰涼:“他想要我死無葬生之地,我怎可能讓他如意,他帶給我的一切,我還等著加倍奉還。”


    顏楚低咽幾聲,“哥哥,既然你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可不可以不要再迴到那個地方了,我們……我們不要和他爭什麽皇位了,我們就一起留在衛國,一起留在衛國隱姓埋名,像尋常百姓那樣生活,好麽?”


    顏津微微發怒:“楚楚,你忘了我們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麽?我本來從未想過爭權奪位,可他和那個女人何曾給過我喘息的機會,況且你知道以他的脾性,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不會安心,挖地三尺也要將我找出來殺之而後快,我往後若真想保住性命,唯有全力反抗。”


    屋中沉默半晌,聽到顏楚歎一口氣,悵然道:“若我們未生在帝王家,該有多好。”


    聽著二人的對話,我不禁在心中暗自咋舌,以往我還羨慕過這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王公貴族,覺得他們生來無憂無慮,要什麽有什麽,現今看來也並非如此,他們的無奈遠遠大於尋常百姓的無奈,一旦鬧起家事動輒就要賠上性命,權勢這個東西,忒他娘的危險了。


    我有史以來頭一迴慶幸起自己隻是個尋常百姓,每日逍遙自在,安然快活,即便偶爾為二兩白銀操心,也遠好過隨時都會身處腥風血雨。


    我光顧著為這兩兄妹的命運唏噓感歎,卻忘了倒黴這個東西它就不挑食,無論你是個什麽身份都不可能躲開,至於我為什麽有了這樣的結論,是因為前一刻本姑娘還在為為自己感到慶幸,下一刻覺得腳上有些癢癢低頭一看便看到一隻餓得連鞋子都啃的老鼠。


    老鼠其實並不可怕,但在這樣的時刻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難免有些突然,於是不出意外的,我叫了。


    “啊!”


    我被彈起一般往後跳了一步,還沒有站穩身子,耳邊閃過唿嘯風聲,頸上轉眼間便多了一把冰涼的刀刃。


    我僵住身子,不敢扭頭看身後來人,隻聽到他冰冷問:“你是何人?為何潛伏在此?”


    我忙配合的舉起雙手:“這位好漢,我隻是路過此地,此事著實是個誤會,你先把劍放下,咱們有話好好說。”


    頸上的刀又近一寸,“說,是不是承義王派你來的?”


    早知道聽人牆根這種缺德事是要遭報應的,但卻沒料想到報應來得這麽快,正是百口莫辯的時候,聽到房間的門被推開,顏楚溫柔卻又略帶嚴厲的聲音響起:“怎麽迴事?”


    頸上刀刃微鬆,我趁機傾身一閃,飛速退開兩步,那人正要繼續逼上前來,顏楚大叫一聲:“住手!”眼前的劍頓時停在半空。


    顏楚提裙朝我奔過來幾步,又將我細看一遍,臉上喜色浮現:“夏姑娘,真的是你。”


    我抱拳行禮,嘿然道:“公主別來無恙。”


    顏楚親厚的拉起我一隻手,笑道:“早與你說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你既是晉哥哥的好友,又曾對我有恩,我心中已然將你當作姐妹。”


    不等我說什麽,又朝身後道:“退下吧,夏姑娘是好人,不會害我與哥哥。”


    那人猶豫片刻,便恭敬應下,縱身一躍消失在夜色中。


    顏楚迴過頭來,臉上依舊是親切笑意,道:“對了,上次在將軍府中,楚楚身體不適,未能與夏姑娘送別,還望夏姑娘不要怪楚楚失禮。”


    我忙惶恐道:“公主說笑了,上次有急事不能耽擱,是我們不辭而別在先,公主不怪罪已是幸事,我怎麽還敢怪公主。”


    顏楚提袖掩嘴輕笑一聲:“都說了不許客氣,你我就莫要說這麽多客套話了,來,與我一起進屋,正好哥哥也在,相信他一定很高興相識你。”


    她不問我為什麽會在翠竹閣,也不問我大半夜的在窗外聽他們兄妹倆對話的因由,還歡歡喜喜的要為我引見他的兄長,這個公主卻是奇怪得很,但我樂得沒人追究,又正好可以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便也沒有多作糾結,隻榮幸道:“多謝公主了。”


    屋中藥香極濃,隔著屏風我聽到太子顏津謹慎問道:“楚楚,方才是何人?”


    我本覺著先做一下自我介紹再上前相見會顯得比較禮貌,但一隻手被顏楚親熱拉著不好意思掙脫,隻能是被動的跟隨她的腳步繞過屏風,聽到她高興道:“哥哥,你可還記得我不久前與你說起過的夏姑娘,正是她來了。”轉頭笑意盈盈的看向我:“夏姑娘快過來,哥哥聽聞在燕南山時是你救了我,便一直說有機會定要當麵謝你呢。”


    當初救她全然是看在知照的麵子上,也著實沒有費什麽力氣,這點小事卻被總被她掛在嘴巴上說,即使我臉皮厚也忍不住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舉手之勞,公主不必如此掛齒,何況公主來我們衛國和親,馬上就是我們衛國的長安夫人,我作為衛國百姓,更是應該出手相救。”


    她的腳步頓了頓,屋內燭光微暗,我卻看清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黯然問我:“你……你怎麽知道?”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對了,你在翠竹閣中,自然是晉哥哥告訴你的,原來他也會與旁人談及我麽?”


    我隻是真心誠意的說了一番體己話,卻完全未能料及她會突然有這個反應,我不禁在心中仔細迴想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麽,卻也不覺方才的話有何處不妥,隻好點頭道:“是啊,此事確實是從蘇公子那裏得知,他還告訴我他與公主之間有著不凡的情義,令我羨慕不已。”


    顏楚嘴角的苦笑隨即消失不見,停下腳步放開我的手,眼中顯出喜色:“他當真這樣說?”


    我看著她那雙微含驚喜,半帶激動,更多的是被期待充斥的明亮雙眸,腦中陡然而生一個猜測,心裏即刻有如明鏡,對她方才的反應和之前所見她與蘇晉之間的種種立得一個合理的解釋,正想繼續委婉證實心中的這個猜測:“其實他……”一開口卻瞥見此刻躺在床上那人的麵容,眼睛猛的睜大,見鬼一般的快速退後兩步,半天後,難以置信道:“怎麽是你?”


    他似乎早注意到我,人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俊美麵容滿是憔悴病色卻依舊神采奕奕的丹鳳眼眸中竟是欣喜,一樣難以置信的道:“果真是你。”


    此時此刻,我心中隻有三個字:孽緣啊……


    看著那張不久前才給我帶來驚嚇此刻又給我帶來更大驚嚇的臉,又看看顏楚被我毫無預兆的反應嚇得花容失色的臉,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飛速整理心中思緒,很快便得出最為緊要的結論:與我在香滿樓中結下梁子的白衣人渣,他竟然是涼國太子顏津!


    我的蒼天……


    想起那晚我罵他的一通並不客氣的話,雙腿頓時有些發軟,沉默許久,極為艱難的扯出一個笑來:“太子啊……你聽我說,其實那晚的事我可以解釋的……”


    一旁的顏楚總算反應過來,意外又欣喜的道:“原來夏姑娘與哥哥之前已經見過了。”


    顏津卻並不如我想象中那樣憤怒,甚至還能感覺到他挺高興,笑道:“你當晚走得著急,我有許多話都來不及對你說,還以為又要斷了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我茫然道:“難道太子真的認得我?太子你……會不會認錯人了?畢竟,這世上貌似有個人跟我長得挺像的。”


    他笑著搖搖頭,“縱然有再多人與你相像,我也斷然不會將你認錯。”伸手從懷裏掏出來一塊缺了半邊的白色玉玦,遞給我看,道:“你不記得我,那你可還記得這個?”


    我滿心疑惑的將玉玦接過來細看,雖然它的缺口處已經被磨得平滑,但上麵刻的半截鳳身依舊精致絕美,栩栩如生,顯然不在的那一半上麵正是這隻鳳凰的鳳尾。


    我腦中有細碎片段閃過,塵封已久的一段記憶總算是慢慢浮上心頭,眼前這張臉漸漸有了似曾相識的輪廓,我驚訝著不敢確定道:“你是……離落?”


    他笑意依舊:“當年贈玉知恩,離落未敢忘記。”


    這玉玦原本是我的。


    師父告訴我,我爹娘都是平凡百姓,靠著一畝三分地維持生計,家中唯一值錢的便是這塊祖傳的鳳玉,因謹記老祖宗的訓誡,即便日子清貧,爹娘也未曾打過這鳳玉的主意。


    生下我和夏連不久,爹娘不幸雙雙病逝,家中那一畝三分地也被當地惡霸據為己有,師父依照娘親的交代將玉玦一分為二,各藏一半在我與夏連身上,帶著我們連夜逃出村子,才讓鳳玉幸免於難。


    隻是夏連那小子實在沒這個福氣,兩歲不到的時候將掛在他身上的那半塊鳳玉弄丟,師父找遍整個燕南山也未能尋到其半分蹤跡,最終隻得無奈放棄,為此還特意到我爹娘墳前燒紙賠罪。相比之下我就比較爭氣,剩下半塊鳳玉放在我身上一直安然無恙,直到十歲那年我和師父的涼國之行中,遇到那個叫做離落的少年結下短暫緣分才以玉相贈。


    說起為什麽會把這極為珍貴的半塊玉佩送他,由於事情發生得實在有些久遠我腦中記憶已有些模糊,隻清楚記得從涼國迴到紫龐寺師父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堪堪將我反鎖在經閣中餓了三天三夜後放出,無奈且悲痛的道了一句:“都是天意啊。”


    之後再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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