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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剛落,便聽見門外有穩緩的腳步聲響起,我心中大唿一聲蒼天,下意識的正想找個地方躲藏時,便見到月白色的衣角下一隻白底雲靴跨進門檻,屋中響起帶著笑意的聲音:“你若是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十分樂意效勞。攖”


    錦兒樂嗬嗬的跑過去叫他一聲爹爹,然後揚起手裏的麵人朝他炫耀:“爹爹你看,這是娘親給錦兒做的,好看吧。”


    蘇晉矮身看看她手中的麵人,眉頭微挑:“果然別致。”


    我臉頰發燙,強裝鎮定的起身淨手,咳兩聲道:“那什麽,你來的正好,菜都上齊了,錦兒就等你迴來一起吃。”


    蘇晉將錦兒抱到凳子上,自己也坐了過去,嗯一聲道:“看來我來的很及時,不過,”緩緩看一眼我,“盆裏好像沒有水。”


    我手中的動作猛然停住,僵著脖子低頭一看,腳底下仿佛有一團熱氣騰升而起,瞬間衝到我的頭頂,完全可以想象到此刻我的臉色有多麽喜慶。幸好我整個人背對著蘇晉,不至於在他麵前出糗太甚,我逞強的胡謅:“蘇公子有所不知,出家人食膳之前都要先禮拜一下佛祖,這是我們紫龐寺禮拜的方式……償”


    蘇晉還沒有說什麽,錦兒便將手中的麵人放迴盤子裏,從凳子上爬下來跑到我身邊,踮腳伸手到空盆裏,有模有樣的學著我方才的動作像在水裏洗手那樣搓搓,咧嘴道:“錦兒也會拜拜哦。”


    我:“……”這丫頭,還有什麽是她不懂的?不過她這一出倒是稍稍緩解了我的尷尬,我順勢拉起她道:“來,娘親帶你去洗手。”


    三個人坐齊到飯桌上時,我丟臉的感覺才算是消失得差不多。錦兒非要坐在我旁邊,我自然是依了她,坐穩後又看看我們三人此時的位置,不滿道:“爹爹和娘親隔得好遠呀,”指著我另一旁的位子開始小大人模樣的命令:“爹爹,你坐到這裏來。”


    蘇晉無辜的看我一眼,便頗為聽話的將位子換到我旁邊來。我們雖然不是第一次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但離得這麽近著實是頭一迴,能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海棠花香,我有些不自然的扭扭身子,拿起筷子不知該從哪裏下手。


    蘇晉往錦兒碗裏夾了一支雞腿,便拿起我麵前的碗幫我盛湯,道:“這是夏姑娘在太倉時最愛喝的老鴨湯,我特意吩咐廚房準備的,你今日恐也是累了,來,多喝些。”


    正在和碗裏的雞腿激烈鬥爭的錦兒抬起頭來,沾滿油漬的小嘴不解的道:“爹爹不是一直喚娘親阿留的麽?為什麽要叫她夏姑娘?”


    蘇晉把盛好的湯放到我麵前,看著錦兒道:“娘親不喜歡爹爹喚她阿留,隻許爹爹叫她夏姑娘。”


    語氣裏有七分無奈,又帶著三分委屈,連我都快覺得是自己的不對,這個人裝可憐的本事會不會太爐火純青了!


    錦兒的嘴巴向下彎成一個倒著的月亮,還掛著雞肉的下巴抖啊抖啊,一副就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娘親不喜歡爹爹麽?”


    我額頭齊齊滴下下三大顆冷汗,“我……”


    錦兒的眼裏已有眼珠在打轉。


    我急忙道:“喜歡喜歡,喜歡得很,你要爹爹叫我什麽都可以……”


    她眼裏的淚水瞬間就收了迴去,馬上又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喜滋滋道:“我就知道娘親最喜歡爹爹了。”又邀功一樣的看向蘇晉:“爹爹,你可以喚娘親阿留了哦。”


    我:“……”


    這才反應過來我這是被這兩父女合夥給唬了,話說錦兒這丫頭是戲子投胎的麽?但此時反悔已經來不及,隻能硬著頭皮埋著腦袋一個勁兒的喝湯。


    蘇晉忍不住輕笑一聲,用跟錦兒說話的語氣朝我道:“阿留,喝慢些,別嗆著了。”


    ……


    一頓晚膳吃下來,我已是身心俱疲,這父女倆卻完全沒有體會到我的感受,說是要去院子裏放天燈,隻是此時天還大亮著,顯然不是放天燈的好時辰,我們便先坐在梧桐樹下一起等天黑。


    傍晚的風微涼,錦兒嘰嘰喳喳的纏著蘇晉要生辰禮物,蘇晉笑著從袖裏掏出來一個褐色的陶罐子,緩緩將蓋子打開。


    錦兒睜大眼睛湊過去,小臉上立時一驚,深深的哇了一聲,叫道:“大蟑螂!”


    蘇晉:“……”


    看蘇晉前所未有的一副吃癟表情,我也忍不住好奇起來,湊過去一看,不禁嗤笑一聲,慈愛的摸摸錦兒的頭,故作認真的點點頭:“嗯,錦兒真聰明,這就是大蟑螂。”


    蘇晉無奈的看我一眼,伸手撿了一截細小的枯枝,邊逗弄陶罐裏的蛐蛐邊耐心道:“錦兒看,這不是蟑螂,是蛐蛐兒,娘親沒有見過,所以認不出來,錦兒不要怪娘親。”


    這個人……本來想借機讓他難堪,沒料想反而被他拐著彎兒的說我見識短淺,為了在錦兒麵前保住麵子,我及時的補救道:“我當然知道這是蛐蛐兒,方才隻不過是跟錦兒開了個玩笑。”


    錦兒一臉同情的望著我,“錦兒不懂的時候也會跟爹爹開玩笑,爹爹說這是嘴硬,爹爹還說不懂的東西說出來並不丟人的。”伸手在我頭上摸摸,一本正經的悄聲道:“沒關係,我們不會告訴別人,不過娘親以後要記住這是蛐蛐兒,不是大蟑螂哦。”


    看著錦兒一副對我諄諄教誨的小大人模樣,我無語凝噎啊……側頭看蘇晉,他臉上依舊笑意淡淡,但指不定他已經在心裏將我翻來覆去的笑話個百十遍了……


    我憤憤的另外撿了一截枯草,也開始逗弄罐子裏的蛐蛐,眼神卻是斜睨著蘇晉,笑著道:“錦兒啊,娘親可沒有騙你,我很小的時候就玩過這個了,娘親還會讓它唱歌呢,錦兒想不想聽?”


    錦兒雙眼放光,兩隻小手期待合十:“要聽要聽!要聽要聽!”


    我拿著手中的枯草稍稍挑撥了那蛐蛐兒幾下,聲聲鳴叫便響徹長空。


    錦兒的表情立刻比之前見到蛐蛐兒時的驚喜還要誇張幾分,又蹦又跳的拍手道:“蛐蛐兒唱歌咯!蛐蛐兒唱歌咯!”又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昵的蹭蹭,雙目中是滿滿的崇拜:“娘親好厲害!”


    我心中得意漸起,不由得自覺整個人高大了許多,但還是假作謙虛的睨一眼蘇晉,“娘親這隻是雕蟲小技,爹爹定然比娘親還要厲害,不僅會讓蛐蛐兒唱歌,可能還會讓蛐蛐兒跳舞呢。”


    錦兒長長的哇了一聲,一雙眼珠子亮晶晶的直直望著蘇晉,“爹爹真的這麽厲害嗎?”


    蘇晉啞然一笑,十分坦誠的搖搖頭:“爹爹沒有娘親厲害,爹爹不會。”


    錦兒捂嘴嗬嗬笑起來:“爹爹笨蛋。”又拉起我的手搖來搖去:“娘親,我們一起說爹爹笨蛋,爹爹笨蛋。”


    我原本隻打算讓蘇晉在錦兒麵前稍稍出糗,將我丟的麵子討迴來,哪料及他會這般實在,自認不足的同時還順便誇讚了我一下,我不僅不覺得得意,反而還不好意思起來。


    錦兒這丫頭天真,不知道“笨蛋”這兩個字於她來說隻是好玩,但從大人嘴裏說出來便是另一番意味,尤其是男女之間打情罵俏時也常常以此顯示關係的親密,若是對著蘇晉說出來我怎麽都覺得別扭,但被錦兒纏得無法,我隻好幹笑幾聲:“好好,爹爹笨蛋……”


    蘇晉眼中浮起笑意,承我這樣聲笨蛋承的十分樂意,笑道:“嗯,我笨蛋。”


    明明是我罵他笨蛋,怎麽反而一副他占了便宜的模樣……


    我都犧牲成這樣了,錦兒卻還不滿意的道:“爹爹是錦兒叫的,娘親要叫相公哦。”


    我:“啊?”


    所幸蘇晉這人還算有點良心,及時的為我解圍,抱過錦兒道:“錦兒今日有沒有記得喂兔兒,錦兒吃飽肚子,可不能讓兔兒餓著。”


    錦兒一副這才將要緊事想起的恍然形容,抱著裝蛐蛐兒的陶罐子問道:“那我可以和兔兔一起玩蛐蛐兒麽?”


    蘇晉笑著點頭:“可以。”


    錦兒便歡叫一聲,抱著陶罐子跑開了。


    看著錦兒有些跌跌撞撞的小小背影,我無奈又好笑的搖搖頭,雙手撐到背後,我側過頭去瞧蘇晉,錦兒不在,他又立刻恢複成往日的淡漠模樣,仿佛隻有在錦兒麵前才會露出那種真實又簡單自在的笑容。


    想起我白日裏的思緒,忍了半天沒忍住,我開口道:“你覺得送錦兒這些東西,她就真的不會覺得孤單麽?”


    蘇晉微微默然,半天後道:“或許吧。”


    我抿嘴,拿捏口吻道:“其實我認為,這些東西雖然可以讓錦兒開心,但畢竟不能代替太多東西,你說對麽?”


    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看我一眼,“你說的對,所以我才帶你來見錦兒。”


    我別過眼不去與他對視,認真道:“但是,我也隻能陪她三個月,而且隻有娘親和隻有爹爹一樣,都不是圓滿的快樂,錦兒這麽小,不應該這樣懂事的,或許她心裏已經有個地方缺少一塊了。”


    所以才因為怕自己失去更多才努力讓自己變得懂事。


    他拾起一片飄落到他膝上的梧桐葉拿在手裏閑閑把玩,微微低頭讓我瞧不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隻聽到他道:“她心中缺少的一塊,和我心中缺少的一塊,大概隻有那個人能補得完整。”


    她說的那個人,是南宮留。


    是啊,錦兒口口聲聲喚我娘親,我卻並不是她的娘親,蘇晉常常將我看成他的妻子,而我卻並不是她的妻子,我與南宮留何其相像,何其相似,但我始終都隻是夏小六。


    心中莫名苦澀。


    我自嘲的搖頭笑笑,甩開腦中的雜念,將心思放迴正經事上麵,我直白的道:“既然錦兒的娘親不在,或許你更應該多陪陪錦兒。”


    他輕輕嗯一聲,點頭道:“我會盡力。”


    作為一個外人,最多也隻能說到這個程度上,我字字真心誠意,隻希望他能聽得進去。


    天色漸晚,夜空中稀稀拉拉的布了些星子,大概夜中要來雨,月光便不如往夜明亮,但這並不影響月下之人的好心情,蘇晉取出一早糊好的天燈,蓮子送來燭火,錦兒早已迫不及待的在一旁歡唿雀躍。


    見蘇晉接過火石就要點燃天燈,我攔住他道:“等等,就這樣放天燈多沒意思。”


    他眼神徐徐看我:“那阿留說該怎麽放?”


    那聲阿留叫得我臉頰微熱,我躲開他的視線道:“在我們家鄉,天燈是用來祈禱的,若是這樣空空白白的放上天去,神明該怎麽曉得你的願望?”


    錦兒扯著我的裙子問我:“娘親,祈禱是什麽?”


    我蹲下身去柔聲解釋:“就是把錦兒的心願寫在天燈上,天上的神仙看見了,就會幫錦兒實現心願哦。”


    錦兒開心得跳起來,連忙讓蓮子拿來筆墨要蘇晉幫她寫願望,蘇晉提了狼毫,沾著剛研好的墨汁,問錦兒要寫什麽心願,錦兒咬著手指頭想了想,為難且憂心的道:“錦兒的心願有好多,神仙大人會生氣嗎?”


    我噗哧笑了一聲,慈愛道:“錦兒放心,神仙大人要是曉得錦兒這般可愛,一定十分歡喜,錦兒的每個願望他都會幫忙實現的哦。”


    她立刻開心的笑起來,開始掰著手指頭一個個數她的願望:“錦兒想要娘親和爹爹一直陪著錦兒,錦兒還想要好多好多吃不完的雞腿,還要咕咕生的雞蛋快點變成小雞,還要兔兔的尾巴再長長一些,還要神仙大人送蓮子一條新裙子,還有還有,錦兒想要一個阿弟,明天就要!”


    聽著她一口氣說出來這麽多心願,幾乎整個雨桐院都被她關照了個便,我心中不由得替天上的神仙們感到汗顏……


    蘇晉一個一個都替她寫在了天燈上,轉眼間一個天燈就布滿了瘦勁清峻的字跡,錦兒雖然一個都認不出來,依舊有模有樣的環視了一圈,心滿意足的點點頭,小心翼翼的另外抱來一個天燈:“娘親和爹爹的心願寫在這裏,娘親娘親,你的心願是什麽?”


    我伸手摸摸她的額頭笑道:“娘親當然是希望錦兒能夠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長大。”


    她又轉頭問蘇晉:“爹爹呢?”


    蘇晉緩緩笑道:“爹爹同娘親一樣。”


    錦兒長長的咦了一聲,看看我,又看看蘇晉,然後捂嘴偷笑起來,也不曉得小小的腦袋裏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略尷尬的看蘇晉一眼,自己提了筆往天燈上寫,蘇晉矮身過來看了一陣,在我身後道:“字很漂亮。”


    這是廢話,別看我不像個文化人,但在紫龐寺中每每犯了什麽事動輒就要被師父和寂空住持罰抄經書,自小就練出來的字能差到哪裏去?不過我心念一轉,鬼使神差的就問了出來:“與南宮留比起來如何?”


    話一出口,我恨不得立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我與蘇晉之間的關係本就敏感,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裏跳麽?正擔心他會在心中怎麽想我,聽到他語氣淡然的道:“我沒有見過阿留的字。”


    我的滿腔懊悔與憂慮,頓時就被他這句話抵消了去。


    他與南宮留在一起這麽多年,怎麽會連她的字跡都沒有見過?難道那南宮留實則是個大字不識的女子?我覺得如果問得這樣直接有些不太禮貌,便換了個較為委婉的方式,語氣小心的問:“她離開的時候沒有留下什麽書信麽?”


    蘇晉搖搖頭,映在眼眸中的燭光微微暗下去些:“除了錦兒,她什麽都沒有留給我。”


    我握住筆杆的手指稍緊,不知道該迴他什麽。


    與蓮子在一旁研究了半天怎麽打燃火石的錦兒適時的大叫了一聲:“有火咯,有火咯!”


    夜並不靜,有雨露微染,被點亮的天燈墜著滿滿的心願在錦兒的歡唿聲中緩緩飛向夜空,隨著微風搖擺漸遠,最後成為天上星子中的一顆直至消失不見。


    不知道此時在某個角落的南宮留會不會見到這些天燈,會不會知道,在另一個地方有兩顆心深深的掛念著她。


    我想,若這天上真的有神仙,那他們一定都十分不敬業,否則這世上為何會有這麽多的傷心事?又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傷心人?


    更晚些時,阿喜跑來雨桐院將蘇晉叫走,錦兒雖有些不高興,但也隻是稍顯不滿的嘟嘟嘴沒有說什麽,睡覺時便纏著要我陪她一起睡,看著她屋裏那張略可愛的檀木雕花小床,想起白日裏蓮子的話,我忍不下心拒絕,便抱著她一起在被窩裏擠了擠。


    小丫頭大概是今日太興奮了些,遲遲不肯睡去,一直要我給她講故事,這倒是難不倒我,小時候看過的畫本和小人書裏隨便摘一個來更繪聲繪色的複述一遍都能將她哄的目瞪口呆。


    窗外有細碎雨聲響起,我把被子往錦兒身上拉了拉,捏捏她比豆腐還嫩的小肉臉道:“娘親講了這麽多故事,錦兒也講一個給娘親聽好不好?”


    她咬著手指頭艱難的想了一會兒,不好意思道:“娘親以前也給錦兒講過好多好多好聽的故事,但是……但是錦兒都想不起來了,錦兒是不是很笨?”


    我寬慰的拍拍她的背:“沒事,娘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比你還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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