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冠老師和另一個男同事按約好的日子到青眉家登門迴訪,見了孩子毫不控製地相擁而泣。完成了見麵的程序,冠教師激動而又有些羞赧,紅著眼睛也不抬頭看眾人,隻對月月細細觀察,那孩子模樣氣色倒也沒什麽變化,身量略有些見長。抱在膝頭問了些諸如天天是否開心,有沒有不聽話,學了什麽新知識之類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倒也令她寬慰——雖然有一部分內容是青眉快語代為迴答的。公事完畢,又盤桓了半個小時,冠老師才在同事的催促下起身離去。陳石見迴訪做得成功,場麵溫情脈脈,雙方均感到符合理想,便也鬆了口氣,心生快意,提出開車送兩位老師迴去,對方說路太遠,不必了。他便說送到車站,兩人才沒再推辭。

    迴來後,陳石見為他開門的青眉麵有得色地衝著他笑,便說,這一迴你調教得好,軟硬兼施,手法得當,效果突出,一切都如咱們所料。青眉便接過話頭,說:那是,我的點子,沒有不靈的。一邊是大棒子等著,跟那些老師多說廢話看我不收拾她,好在她好歹還是知道疼,怕挨揍;一邊給她上好課,在咱們家住著,天堂似的,哪找去。加上這陣子對她也不錯,她也不傻,知道這裏舒服,迴去受罪,你真叫她走,她也不幹。陳石笑著說,是啊,這孩子不傻,總算是有點開竅了。

    下午,陳石說要去找合作投資夥伴談點事情,青眉聽了也要一道過去。陳石說我去了把你的意思轉達了就完了,你不就是想讓他對自己的投資項目想想辦法上點心嘛,我一準把話捎到。青眉卻堅持要去會一會,合作時間不短了,連對方什麽樣都不知道,一來好奇,一來到底不踏實。陳石說上百萬砸在你這兒,你有什麽不踏實的。青眉還要再說,卻接到梅子的電話,約她一起去逛街。陳石就慫恿她做這件事,別推卻,眼見得你的朋友越來越少了,得想法維持住幾個。青眉想想也是,便不再堅持。

    開車的時候陳石有些心跳加速的感覺,唿吸也漸漸加速,到了杜宇樓下,他看了看表,用的時間比平時少了近一半。他開始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心緒不寧,祈求她同情他,陪他說說話,什麽都不做,隻是聊天。杜宇衣著很隨意地出現在門口,一看到她,他的心明顯變得寬舒,她坐到他身旁,看了看,說:看上去不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啊。這不是挺自在嘛。陳石就解釋,看到她他才渾身上下一齊放鬆下來。杜宇就讓他說說是什麽讓他這個心理素質極好的厚臉皮變得不安起來,把她的惻隱之心也勾起來了,本來她是不打算下來的。她的話把陳石說笑了,他說,看到你就風調雨順了,什麽都不想說了,不想讓那些破事把你的心情也攪了,一起出去轉轉吧。沒等杜宇迴答,他就把車子開動起來。

    杜宇站在傾斜的路邊仰頭觀望著一株蒼老遒勁的古鬆,鬆蔭遮蔽著一道小巧的山廟正門。你就是要帶我到這裏來轉嗎?她問。陳石說是啊,別看藏在這深山坳裏,據說很靈驗。杜宇便走近前去看立於院牆邊金屬牌上的景點介紹。先有這棵鬆樹,後有樹下的廟宇。杜宇邊看邊說,看完又向後退去,退了幾十步,站定,陳石跟著她,問她在做什麽。杜宇說,找找看啊,那上麵寫著這千歲鬆樹上有兩個大枝椏,一枝長得像虯龍,一枝形似麒麟的頭和角,據說有福之人一眼就能找到。陳石忙跟著抬頭張望,隻看到有些枝枝杈杈係了紅色布條和小型長方型的橙紅、杏黃的旗子,翠綠掩映倒也新鮮有趣,也有幾枝粗大扭曲的樹枝舉向空中,卻看不出靈獸的形狀。心想也許是自己的位置站得不對,所以無緣得見。卻聽身旁的杜宇小聲驚歎:確實很像。陳石忙湊過去,站在她身後,結果依然如故。隻得請她指點,又怕她笑自己眼拙沒福氣,麵容語氣多添了幾分笑意。杜宇並沒有嘲笑他的意思,老老實實指給他看,用手指細細比劃著,又鼓勵地笑著看他一眼。陳石覺得有些辜負了那微笑的眼神,因為他始終沒有看出名堂來,除了整體像一把巨傘,不再有其餘的象形之物,實在要說有,也有,所有的大枝幹都有些蟒蛇的影子,但這個觀察結果無疑會讓他很沒麵子,同時也證明他是個無福之人,於是他點頭開心地附和著:看到了看到了,一條龍呢,那個角也很真切,像鹿的……

    在正殿門口的香爐前,陳石畢恭畢敬地將三炷一米多長的佛香舉在額前,像是頂著三杆紫皮甘蔗,按照賣香人的指點虔誠地拜了四方,每一拜都嘟噥幾句禱詞,最後再向正殿方向拜了三拜,一絲不茍地依次將香插進爐內厚積的香灰中,小小殿前庭院彌漫起氤氳的香煙。

    杜宇看看陳石肅然的樣子,又是轉著圈兒打恭作揖,覺得換了個人似的。一會工夫她在院內走了個來迴,寺院很小巧,隻有他們兩個遊客,倒也清靜。

    在正殿,陳石跪倒在神像前行了一番叩拜大禮。禮畢又勸立在一邊的杜宇照他的樣子做一迴,杜宇笑而退出門檻外。別跑啊。陳石說,給財神磕個頭,保你發大財,很靈的。杜宇笑道:保你一個人發就得了。陳石竟輕輕的唉了一聲,立在殿門前,身影拖向供桌的方向。

    從賣香人口中,陳石得知這個叫做綠林營的小村中住著一位能卜會算的女半仙,僅從生辰八字中就可解出流年大運以及後事吉兇。陳石聽了來了神,急急地打聽住址,詢問費用,立刻就要拉著杜宇登門拜訪。杜宇向來不信這些,就說在這裏等著,讓他自己去吧。結果賣香人熱絡地說由他領著去,說罷把攤位用布一蒙,推到牆邊,向把門的老頭交待了兩句,招唿著陳石走出了廟門,陳石臨行看了杜宇一眼,有求她陪同的意思,杜宇裝做沒有看見。

    再看到陳石,與前態迥然相異,臉上少見的陰鬱神情換作釋然,夾帶著自信和喜悅,行走動作也迴到從前的狀態,快活地招唿杜宇上車,悠然地駕車行駛在山間公路上,杜宇發現他擅談的特點又恢複了,不停地對她講述剛才的見聞,那位仙師給了他光明的指點,他心裏踏實多了。杜宇同情地看著他,說你老婆真了解你,你是有些盲信。陳石就說,你甭聽她瞎扯。她才盲信,整天咋咋唿唿,哪個熱鬧信哪個,哪個有利信哪個,折騰了一圈,也沒見信出個名堂來。杜宇就笑,想這兩個是半近八兩,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想探問他究竟因為什麽事求仙拜神,又怕勾出他的話癆,便忍下了。陳石在一邊嘟嘟囔囔興奮地說個不停,這投資的事總算有盼頭了,說是就在一個月內就有好戲。他說著竟快活地笑起來,放慢車速,轉向杜宇,他隱約嗅到杜宇身上有一股水果糖的味道,清甜可人,伸長脖子向她臉上親去,被杜宇及時發現,忙把身子向後躲,陳石沒有得手,笑嗬嗬地坐正繼續開車。杜宇罵了一句,把臉轉向窗外,綠色的郊野上方有一些灰藍色的鳥起起伏伏地飛翔,落在矮樹叢中緊接著又振翅起飛 ,跟隨她的視線很長一段時間。

    進入市區,陳石停車在路邊的一家小商店買了幾張彩票,迴到車裏笑著對杜宇說,今天運氣好,看看這迴能不能中個什麽大的。杜宇說,這個人是怎麽了,想錢想瘋了。陳石笑著辯道:個人愛好而已。中了大獎分你一半呢。杜宇聽了懶得理他。

    迴到家中,杜宇先是接到了張少庭的電話,話裏有話地詢問了近況及心情,他的欲言又止讓杜宇有些不耐煩,明白他心裏想要表達什麽,隻是繞來繞去不肯直說,隻把話頭兒遞給她,等著她提起。杜宇有心避開,並很快地和他告了別。緊接著馮瑩的電話進來了,倒是正與張少庭的風格相反,單刀直入地告訴她,準備為她介紹一位朋友,外省人,年輕有為,為人正派,外在條件也配得上她,立等她做決定,她好從速安排。這樣直接了當的口風,急火火的脾氣,杜宇也有些吃不消,她笑著說容她考慮一下。那邊馬上很敏感地斷言,一定是那個陳石的鬼影子在她心裏清不幹淨,羈絆著她。杜宇說哪得話。馮瑩就胸有成竹地說,自己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杜宇此刻的表情,嘴裏痛快心裏都不一定放得下,何況是現在這支支吾吾的語氣。杜宇聽她已經說破了自己的心思,也就不再掩飾,大方地承認是有這麽迴事,對那人還保留有一絲好感。馮瑩聽了一連聲地埋怨她心眼太實,不聽自己的話。杜宇倒覺得她有些過激,小題大作,說:我都不覺得怎麽樣,你倒比我還認真在意。再說他也算不上大奸大惡,總有幾處入人眼的地方……。她字斟句酌地說著這段話,馮瑩早已不耐煩了。實話說了吧。她負氣似地插話:他的投資注定要失敗。杜宇怔了一下,不明白她想要表達什麽。那邊也靜了下來,似乎有心留給她琢磨的時間,又像是等著她提出疑問。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杜宇終於發問了,一張嘴就發覺到底馮瑩老辣,時時都在牽著她的思路,於是她刻意表現出漠然的態度,接著說:對那個投資,你又是怎麽推斷出失敗的結果。馮瑩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焦急了,恨不能麵對麵似的,她說,你哪裏知道這前前後後的細節。然而下一句話卻又冷靜下來:跟你也急不得,你的確沒有參與其中,不知道也正常。本來上次就應該告訴你。杜宇聽她平靜下來,也就不再繃著態度,輕聲鼓動:你說。馮瑩就說:他們看上的那塊地本來就是幾年都沒人要的賴地,前麵也不是沒有人經營過,換了兩撥生意人,全都是賠幹淨走的。要問原因,就是一個,地理位置太偏遠,沒人氣。地在老董手裏,有也是當成沒有。偶爾想起來了,著點小急,過後又是不聞不問。他們兩口子找上來,領著他們看了幾處,捎帶著也看了這一處,根本沒做被看上的打算。誰知道鬼使神差地那個女人死活瞧著它好,找著董淇商量。董淇老滑頭,圈裏出了名的,一開始想趕快甩掉包袱算了,後來琢磨了一下那兩口子的心態,女的做出實心實意想成交的樣子,男的千方百計阻撓,在我們麵前爭得差點動起手來,表演地有些做作過火,一看就是玩雙簧,目的不過是打算再狠狠殺殺價。於是就有心牽她鼻子,故意不落價抻著她,看著差不多了,再把我拉上場,熱心腸似地站在他們一邊替他們說話,老董再順坡下驢,特無奈地答應他們的要求,實際上還是穩賺,要說這雙簧誰不會演,要比得不過是誰在明誰在暗,誰站在誰背後。這會兒董淇倒了,自己也出來了,這迴事說出來也沒什麽大不了了。

    杜宇就說:大家互相也都認識,再不濟也算得上半個朋友,看那迴飯桌上的意思,親熱得他鄉遇故知似的,怎麽私底下都是這樣行事。董淇咱不說他什麽,你怎麽也不給他們提個醒,還幫著糊弄他們,難為他們對你又是誇又是讚。馮瑩的幾乎要笑出來,說:怎麽你個書呆子小姐還是這副腦筋,生意場上不都這樣嗎?別說不講親情友情,就是講跟他們也論不上,他們還差著一大截呢。要怪隻能怪他們自己眼拙愛貪便宜。

    想想這話沒錯,杜宇又說:現在還看不出什麽結果,也沒準他們有本事把個死馬醫活了。放下這個不說了,你說說這跟我有什麽關係?那邊不屑地說聲“但願吧!”又轉變語氣,帶點關切地說:上次聊得那些話難道你都忘了,還要問我?杜宇也就不再做無謂地堅持,隻叫她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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