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義從家中走出來,炸醬麵進到肚子裏兩個小時,身上裏外依然散發著一股大蒜味。他想起過年前單位發的一桶食用油,忙活搬家近兩天才騰出工夫去領取。他步履輕捷地向公交站走,內心泛起陣陣怨氣,就發這麽點兒東西,可見退休和被遺棄是一個概念。說實在的,發這麽點東西沒得叫人惡心,他甚至懶得跑這一趟腿,不如什麽都甭發,讓他有理由敞開了痛痛快快罵上一場倒好,把這幫為你們玩了一輩子命的老職工當成垃圾清理掉不管了,榨幹了油別說豆餅就連糞渣都不如了。良心真是壞透了。他應該倨傲地當場拒領,讓他們——那此管事的當權的——當麵下不來台,給他們看看,他淩霜傲雪不為一壺油折腰的氣節。但是後來他想,不成,他還是得領,不能便宜了他們,最近油價漲得有些邪乎,況且自己拖了這麽久,過完年才去,已然很能說明態度,不過領了照樣罵他們,這撥不幹人事兒的龜兒子,他們給自己發的福利何止這些,專門坑這些沒權利沒地位吭吭不動的老家夥。

    擠上開往市中心的汽車,他抓著扶杆隨著汽車的顛簸搖搖晃晃,幹瘦的軀體像風中的柳葉。一車人集體不由自主的晃動中,陳伯義的左腳遭人踩了一下,他立即搶在那個肇事者道歉之前說出一句:可硌壞了您了。弄得對方那個中年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出的歉語中含著微慍。三米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起身把座位讓給他,他三步兩步跨過去,一度身體傾斜的角度非常大,走在風浪中的甲板上一般,最終穩穩地把屁股擱在了座位上。他沒有看一眼給他讓座的人,車快開出一站地,才有人讓座,他不愉快,早坐下也就不至於挨踩了,這種不快不一會變成了優越感,他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人。

    一桶油拎到手,他的泄憤計劃沒能得以實施。他在門口碰見了門衛,告訴他自己去拿,剩他一人的份了。在空蕩蕩的值班室,他一眼看到了讓他內心五味雜陳的福利品,孤零零靠牆邊站著。拎起來,來到樓道裏,所有的辦公室沒有人出入,到了大門口,連門衛也不知去向了。他們仿佛約好了避開他似的,“鼠輩們!”他撂下一句,走出廠門。

    拎著挺墜手的油,走進胡同,走向位於大街上的車站。沒碰到對手他還是有些不痛快。這份不痛快終於找到了發泄目標,一輛催命的汽車在他身後不停地按著喇叭,這類小巷,兩旁停滿了車,不停車的地方堆滿了各種雜物。本來就狹窄,它偏要往這裏鑽,並且極不友好的拿大喇叭催著他,他很反感。故意放緩步子,磨磨蹭蹭向路邊移。開車人似乎有急事在身,逼到了他的屁股後麵,大有用車頭把他頂到一邊去的架式。他瞅了一眼汽車,外地牌照。看來外地人素質差真是名不虛傳,他是個壓不住火的人,又是在自己的老根據地範圍內,禁不住站在路邊指著車身數落起來,無非是不長眼,亂開車,呆會兒叫警察把車扣掉雲雲,使人聽上去準以為他的兒子無論如何也得是個區級交警隊長。他靠在路邊,汽車得了一點空子,緩緩地與他擦身而過,他意猶未盡地拎著一桶油走到路中央,停住,嘴裏依然不依不饒。車子開出大約十米,前後四個車門突然全部打開,蹦出四個三十多歲的壯大漢子,大踏步趕過來將他包圍,一個個圓睜怒目俯視著瘦小的陳伯義,打遠處看像巷子裏一群大孩子圍攻一個小孩子。陳伯義已經由幾秒鍾前的驚愕變為木然,僵在四座高山造就的盆地裏。讓這幾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漢子沒料到的是,眼睛底下這個麵色青白的幹瘦老頭兒哆嗦著嘴角像個多禮的日本人似的一下一下朝著他們鞠起躬來,邊鞠邊說:對不起,給您添堵了,讓您鬧心了。那幾個漢子本就打算嚇嚇他了事,這樣一來,更是哄笑著散開,紛紛上車,乒乒乓乓摔上車門,忙忙地上路了。見車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挺直了腰板,再一次破口大罵起來,聲音在小巷中迴蕩。

    迴到家,生起了悶氣,看什麽都不順眼。家裏人都知趣地不去打聽,盡量不招惹他。他的冷言冷語明槍暗箭唯獨放過了他的孫子,他的老伴、兒子、兒媳也覺得納罕。

    一周後,陳伯義用一種近乎命令的語氣跟陳石商量,“你得讓我給你侄子賺點奶粉錢哪。”他要發揮餘熱,為新落成的廠房看守大門。陳石到底有些犯難,雖說他父親退休後的確做過看門人,天性恪盡職守,但是他現在用不了許多人,舊有的工人正在想辦法裁減,留下的也足夠看守廠房了。但他還是答應下來,沒想到青眉倒是讚成,說不過是想辦法多開兩個工人,給他騰個地兒。到底是自己人肯負責,外人不可信,正好讓老爺子捎帶著盯著那些工人的手腳,一舉兩得。

    守在家裏,這不合陳伯義的脾氣,新房子也有住膩的光景,也怕閑出病來,做做兼職、和人打打交道、賺點收入貼補家用,他打算的是兩全齊美。到日子,騎著個舊自行車,早早兒地趕去上工。

    在那裏張少庭客客氣氣地把他帶到值班室,引著他四處熟悉環境,他覺得這孩子談吐不凡,不像其他的粗野的工人,那些人全都貓在又髒又亂的宿舍裏麵睡覺打牌,見他來了,不聞不問。兩人在廠房中轉了轉,隨意聊了幾句,得知張少庭是這裏的主管,新畢業的大學生,便來了神,兩人站在東牆下,從戰國聊到三國,張少庭耳朵裏塞滿了陳伯義道出的野史,也把看來的種種史學雜談拿來交流。

    午飯的時候,工人們紛紛從宿舍走了出來,步行走向幾裏地以外的市場,那裏有小飯館及食品攤。張少庭迴到宿舍,把擱在窗台的盤子擺到桌上,裏麵躺著一個涼而硬的燒餅。從抽屜裏找出一包方便麵的調料,撕開倒在一個搪瓷碗裏,用開水衝成一碗湯。坐下來,一塊塊掰著燒餅就著湯吃起來。見陳伯義從門口走進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陳伯義笑他掙了錢不舍得買飯吃,一定是攢著娶老婆。聽說這孩子因為老板資金不算充裕,三個多月並沒有領取一分錢時,他不由歎這孩子有些傻氣。“走,到我家吃菜肉包子去。你大娘在家忙了一上午了。”他不由分說把那孩子從坐的地方拽了起來。架不住這老人的熱情,加上胃不爭氣,禁不起包子的誘惑,他騎上車,像個孝順的兒子似的馱著老人上了路。

    家常包子,張少庭吃得很香,但是不好意思吃太多,另外,整個席間老人的話特別多,那個和氣的老太太抱著孫子午休去了,他還在喋喋不休。他的中心話題是他的兒子和兒媳,最後重點落在了他們顧總的身上。張少庭為自己這麽快獲得這位老人的信任而感動,為他所說的內容吃驚。陳伯義不太客氣地用“皮缸”來稱唿他的兒媳婦,惡狠狠地數說著由她引起的種種糾紛,跌宕的情節一直迴溯到兒子初次領她進門。當時他被嚇了一跳,老大不小不傻不呆的兒子從哪兒領迴來這麽一個“皮缸”似的女友,街坊四鄰看到進了他的門,指不定怎麽笑話他們家。尤其接受不了的是才見麵這女人就熱情洋溢沒羞沒騷地嚷嚷:“老爺子,我今後就是您的兒媳婦了”。這都哪跟哪兒啊,一個姑娘家,親都沒訂就說出這種話,反感迅速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而今枝枝蔓蔓,格外繁茂。張少庭認為人生氣時說的話難免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不那麽客觀,顧青眉開朗熱誠,晴空一樣的眼睛看不出有什麽心術,機敏些罷了。便隻是聽著,適當的時候同情地點點頭,善意地笑笑。

    這老人後來說的一番話使他著實為之動容。聊到新居,客人的讚美不太引得起陳伯義的共鳴,他把話題扯到了舊宅上去,說起舊宅的得來,陳伯義有些情緒激昂,仿佛在向人訴幾個小時之前的苦。

    “我天天跑到他辦公室坐著去。中午他睡覺我也去,我就跟那兒坐著等著他,看著他,他一睜眼,‘唉,陳師傅,您怎麽又來了?’‘我當然得來呀,我沒地方住啊。去年一冬天打地鋪,我的頸椎腰腿疼得我差點窩過去,死裏逃生啊,不能今年真窩過去啊。’他在描述為了分到大一點的房子,怎麽樣去磨廠子裏管分房的領導。

    “他一打我們工人休息的屋子門口走過,我就跑過去,拉住他胳膊:‘走走走,上我屋裏坐會兒,茶水給您泡好了。’硬給他拖進去,一進門我劈頭就問:‘我那房怎麽著了?我的大主任!’‘你怎麽張口就是你的房啊?’‘是啊,為這個我都神經病了,我成宿成宿睡不著覺,我覺著那房子怎麽著都得有我一間,我跟這個廠子幹了這麽多年了,我應該住上間房子。我要是神經病了,我就上你們家鬧去,我知道你們家,不就在鍋爐房後邊的小院裏嗎?我去你們家,你們家院裏不是養了兩條大狗嗎?我去了咬死我我也不出來。’

    這就叫銅盆遇上鐵刷子,你橫我更橫。

    要不是要上那間十來平米的小房,我後來怎麽得著這些拆遷費,怎麽買現在這套新房,我錢不夠啊。我知道在咱們國家辦個事,你就得去磨去泡,得死咬著不撒嘴,要是中間丟開手,可就全白搭了。”

    老人悲怨的神情和語言加上嘴裏噴出的大蒜味讓張少庭很不好受。底層人物很難活得有自我,他想。實在找不出什麽安慰老人的話語,隻能呆呆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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