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戳中祁烈的痛處,血族是霖州大戰中損失最慘重的部族,祁烈見溫蘭如此逼迫明皇雖然覺得很不道義,可想到那死在明皇埋伏下的血煙六騎,也沒有要插手製止溫蘭的意思,純粹隻是旁觀不語。但溫蘭嗬斥了自己的姐姐,他終是生了護短之心。當下一聲低吼道:


    “不管什麽事,別朝她發火!”一句話,火藥味立刻彌漫開去。他轉頭朝祁楚說道:“姐姐,這是樞密議政,你莫要再開口了。”


    祁楚見弟弟一臉肅然,也隻得暫且閉了口。


    琿英被眼前的情形震驚得難以言表,屋裏的氛圍讓人感到幾近氣短,她忍不住走到窗前吸了幾口清冷的空氣。她甚至在想,如果當時自己與蘇佑埋伏在霖州城北門的弓箭手射死了溫蘭,是不是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就不用遭這些罪了。可是有些事真的是可以被掩蓋的嗎?假如溫蘭死了,便沒有別人知曉這些秘密了嗎?


    她不禁迴頭看了眼那盛氣淩人的大巫神。


    這就是為什麽自己明明恨透了溫蘭,卻又不敢將他的話當成耳旁風的原因。


    溫蘭當日說過,伊穆蘭大軍不過瀚江,就決不能推開蘇佑身上的鷹神骨,不然鷹族就會永遠失去蘇佑。她不願相信,卻又不敢不信。因為她實在是太害怕了,她的恐懼和眼前的這個叫朱玉澹的女人所表現出來的簡直沒有任何區別,朱玉澹的懼意她感同身受。


    因為溫蘭好像擁有一種能力,他隻要隨時說上一句話,這句話就會像一個咒語一般,會立刻牽出一個不知道從何時起就深埋起來的秘密,然後將對手打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其實即便她在霖州暗中射死了溫蘭,她猜想自己依然會照他的話去做:大軍不過瀚江,就絕不推開鷹神骨。


    失去蘇佑?她永遠都沒有去犯這個險的勇氣。


    溫蘭撇下閉了嘴的祁楚,轉頭看向朱玉澹,猶如看著一個乞丐,忽然大笑起來:“削發為尼?上明皇可真是抬舉自己,造下這麽多的罪孽,事到如今,還想著能吃齋念佛無疾終老麽?”


    朱玉澹竭力向溫蘭的臉上看去,她渴求看出溫蘭的真意,她想知道溫蘭既然當著自己的麵把秘密揭出來,定是有所目的,既然不是為了羞辱自己,那麽他到底想要什麽?


    她凝神再次看去,卻越看越不敢相信,喃喃自語道:“不會的……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我這樣,你是希望我……死?”


    “看來觀心之術還是能省卻不少口舌,既然你能明白,那就省得我再多說什麽。”溫蘭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與尋常用來包藥的紙包一樣。


    朱玉澹驚恐地望著他搖頭道:“不,我不明白!為何……為何你要這樣做?如果你要殺我,迴太液城之前就可以這樣做,為何要到今日。即便你不想親自動手,哪怕在我膳食中下毒,也可做到不動聲色,為什麽如此費勁地一定要我親自服毒?”


    溫蘭歎道:“我有什麽辦法?倘若你那個寶貝女兒像她二姐一樣不識觀心之術,我自然不用這麽大費周章。可如果我暗中毒死了你,你那明皇女兒來逼問是不是我下的手又拿觀心術看我,我就扯不得謊,她就算無力替你報仇,倘若因此日日在我伊穆蘭國主的跟前吹枕邊風,那我豈非永無寧日?所以,你不僅必須死,還必須得自己服毒死。那麽日後我被人盤問,隻消說‘是上明皇自服的毒藥’便可。噢,對了,你服毒之前還須得給我手書一封,告訴她你是愧對碧海百姓而服的毒,加上你的親筆字跡,你女兒總怪不到我頭上來了。”


    朱玉澹淚流滿麵,忽然歇斯底裏般地大笑起來。


    觀心之術。


    母親教了這舉世無雙的秘術,卻料不到也會成了催命追魂的由頭。


    她靠著椅腳坐在地上,兩眼茫然地看著前方,口中念到:“倘若我不答應呢……”


    “你若不答應,我就將另一封信塞入筒中,讓鴿鷂帶迴萬樺帝都去,信裏自會將慕雲氏和你女兒的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我知道,當時李厚琮送了你兩隻鴿鷂,被我用黑鷹啄死了一隻截了信,還剩下一隻。你也是知道的,這鴿鷂一旦飛出去,就會直接將信送到李厚琮的手上,可不會像那副畫像一樣還被擱置在庫房中。”


    “不……不……”朱玉澹再也沒有了任何明皇的氣勢和尊嚴,低聲下氣的懇求成了她唯一與溫蘭溝通的希望。於是她像個仆從一樣匍匐在溫蘭的腳下,以最卑微的姿態抬頭哀求道:“大巫神,求你千萬不要這樣做,潔兒的心思我知道,她從未害過任何人,將來也不會!從她出生起我就不曾善待過她,我虧欠她,愧對她,我怎能再害她做了異國的冤魂啊!”


    溫蘭有些不耐煩了,反駁道:“既然想讓我幫你,那你還不速速將藥服了?”


    朱玉澹已哭得聲嘶力竭,溫蘭則向弟弟看了一眼。溫和會意,接過他手上的藥包,將其中的藥粉灑入了朱玉澹身邊茶幾上的茶盞中。


    溫和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將茶盞遞了過去,和顏悅色道:“上明皇,這黑岩青針是晾涼了的,正是當品之時。”


    朱玉澹抖抖索索地接過那碗茶盞,頰邊已被汗水和淚水打得濕透。


    溫蘭瞟了她一眼,說道:“你放心,這藥服下還須得一兩個時辰才會毒發,足夠你寫完親筆的遺書了。就和當時陸文馳在碧波水牢裏服的那包是一樣的。”


    “果真……果真我服了此藥,你便可保我兒性命麽?”朱玉澹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希冀過一件事,然而她又不得不去相信溫蘭的承諾,因為她已沒得選擇。


    “嗯。”溫蘭答得隨意之極,聽在朱玉澹耳中卻是如獲至寶,她即便懷疑,也沒有去質疑的勇氣,生怕連這個“嗯”字都會被溫蘭再收迴去。


    她雙手顫抖地端起茶盞,忽然她覺得有些平靜下來。


    潔兒……母親此生未能給你任何東西,最後能給的,也許隻有這條命。若神靈護佑,能庇你平安一生,母親到了地下也許能不再愧對你父親。


    祁楚將頭轉了過去,她不忍心繼續再往下看。祁烈不讓她說話,她隻能用手強捂住自己的嘴,忽然她覺得手上一濕。


    怎麽會……祁楚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也會有一天為了這個朱玉澹而流淚。


    溫和收迴了茶盞,看了看杯盞已然不剩,才放心地擱迴到桌上。


    朱玉澹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細細地拭去臉上的眼淚,又整了整衣袍和發髻,這才接過旁人遞過來的筆,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寫到一半忽然止了筆,怔怔地望著紙麵低喚一聲:“淩兒……這個字你替朕看看,是不是用詞太過了。”片刻後居然又有了絲笑意,自言自語道:“你說好,那便好。”執起筆繼續往下寫。


    足足寫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寫到窗外月升高空,銀水般的光輝照將下來,方止了筆。


    溫蘭將那封遺書收在手中在月下看了一遍,似是還算滿意。朱玉澹則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裏。


    “取鴿鷂來。”溫蘭忽然一聲高喝。


    這句話猶如打了雞血一般將朱玉澹整個人從椅子上驚跳起來。


    “你……你怎可出爾反爾?”朱玉澹失了方才的從容和赴死前的平靜,取而代之的無邊的憤怒和恨意。她如同發了瘋似地捶向溫蘭,恨不得用牙齒將他咬成碎片,卻被溫蘭一把推向了桌邊,撞到了桌角,登時額角上撞出一片紫血,濺在那身素淨的衣衫上,點點殷紅。


    “我便是出爾反爾,你又奈我何?!”溫蘭一聲喝,掐滅了朱玉澹所有的希望,“哼,你們碧海人不是最講究貨銀兩訖麽?你把藥喝了,信也寫好了,我還管你作甚?自從你將朝陽紫金冠戴到你女兒頭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是廢棄之人,留著也隻是禍患,我對一個禍患有什麽信諾可守?!來人!將鴿鷂取來!”


    鴿鷂按溫和的吩咐早已備在院外,隻等溫蘭一聲取用。


    朱玉澹雙手雙腳都被侍衛死死地按在地上,口中的哭喊聲已是嘶啞。她眼睜睜地看著溫蘭將圓筒綁在了那隻鴿鷂的腳上,走到窗邊將鴿鷂朝空中一縱,輕盈的翅膀撲了幾下,很快就消失在那片月色之中。


    鴿鷂已經放了出去,溫和作了個手勢,侍衛們這才鬆了手。


    朱玉澹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上,血跡斑斑的臉緊貼著青石地麵,淚水似已凝固般地掛在鼻梁邊。


    她既不掙紮,也不再哀求。


    潔兒……你在哪裏?


    朱玉澹緩緩站起身來,喃喃不斷,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一樣,瘋狂地朝門口衝去,口中兀自大喊:“潔兒!潔兒!母親來救你,你別怕!”


    郝師爺在院外聽見喊聲,剛要帶人入院,被溫蘭喝道:“休要攔她!”隻得立刻閃到了一邊,任由那朱玉澹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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