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霖州之戰結束之後,已經過去了十日。


    除去沒有什麽損傷的鷹族之外,刃族和血族分別重編了剩餘的人馬,畢竟傷亡慘重需要休整,且伊穆蘭人最是重視死後的葬禮。霖州城的冰川水漸漸退去之後,清理並掩埋陣亡將士的屍體也費了不少的工夫。


    鐵花因身材魁梧十分顯眼,其屍首也很快就被掃城的兵士們發現。溫蘭聽說之後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再沒說話。這一枚棋子埋藏了這樣久,雖然已經物盡其用,但這樣的死法未免太過可惜,畢竟當年托祁烈花費了那樣多的功夫教習武藝。隻能說明皇的洞察之力實在厲害,且又如此沉得住氣。


    還有百部眾中僥幸逃脫的小部族也陸續尋到了大營,不過部族數已是屈指可數,有些傳承百年的部族正統已徹底地湮滅於這場戰火,再無後人。


    蘇佑知曉溫和已先一步去了太液城,他也知曉溫和與溫蘭一陰一陽分工不同,此次去太液城,多半是為了溫蘭手中那張掣肘自己的底牌------朱芷瀲。既然眼下刃族實力大損,那麽溫蘭便更需要借助這張底牌的力量。換而言之,小瀲暫時應是無虞了。


    與明皇深談之後,蘇佑又急忙將祁烈喚到王帳中來好言安撫。八騎損了六騎,打擊不可謂不沉重。祁烈起初想不明白,為何蘇佑不肯提前告訴他城中有火雷,倘若知道整個霖州城都將變成墳場,將兵士送入城中豈非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


    蘇佑知道此事重大,單要靠解釋也是口說無憑,便取出隨身的《雲策》。


    這是慕雲佑傳授的隱密之物,蘇佑從不輕易示人。今日不得已才拿了出來。祁烈取來翻看,發現看不懂其中文字,皺眉道:“你拿來這叫人看不懂的書,是何意思?”


    “這書雖是南域的文字,但圖總是能看懂的,你且翻看最後幾頁。”


    祁烈依言翻開書末,發現是幾張附圖,其中一張依稀有些眼熟,仿佛自己曾經在戰前的軍議中看過,應該就是那幅霖州軍防圖。


    “這張圖我曾臨摹下來給所有人都看過,所以你大概還有印象,但有些內容我確實故意沒有標注上去,譬如這裏,還有這裏,還有……那裏。”蘇佑指了指圖中的幾處地方,“這幾處地方的地下都埋有火雷,這些都是當年慕雲氏派人潛入霖州城刺探到的軍情。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來,是因為我需要……”


    他說著壓低了聲音,“……需要把羅布和溫蘭送到那裏去。”


    祁烈一驚,“你是說……羅布攻打城西之事是你的謀算?”


    蘇佑點了點頭。


    “具體緣由你也不必再問,總之你現在若細細迴想起來,應該能明白羅布當初如此自告奮勇定是不尋常的,隻可惜溫蘭命大,終究是逃過了一劫,而溫和更是提前一步離開了霖州……”


    祁烈低頭略一思索,覺得那日的羅布的確不同於往常,原來是受了蘇佑的誘使。


    蘇佑歎道:“然而就算是慕雲氏當年也未能將整個霖州城的布防打探清楚,亦或者明皇在後來又多埋了那許多火雷也未可知,總之我沒有料到那阡守閣竟然不僅是防守的閣樓,更是殺人的利器,這確實是我之過。是我高估了自己。”說著,不禁淚下。


    祁烈見他臉上悔恨之意,心中的怒氣減了幾分。他是親曆了整場戰役之人,明皇麾下的碧海女將們的各種戰術也確實令人出其不意,且個個都是以死相搏。


    攻城本來就比守城的傷亡要來得沉重,對方若是懷了死誌,則更是防不勝防。何況蘇佑已明令自己見了敵將就放過,隻一心去取南城門,終究是自己忍不住戀戰了幾分,被糾纏於阡守閣下,若非如此,至少損兵折將的程度不會像現在這樣。


    “血煙八騎跟隨我多年,雖談不上南征北戰,但也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他們本以為打完這一仗便可讓族中老小再無溫飽之憂,現在……”祁烈瞥了一眼站在帳外的兀術,手中正拿著科都的那對烏鐵錘。


    “血族此戰驍勇,大戰之後必當好好嘉獎封賞。隻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定當好好補償。”


    “國主,我一直信你,也不疑你,即便這次我血族折損至此,我也不曾對你放棄過希望。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你的仇恨我也無不明白,然而如果將來你又為了複仇之事而將我手足的性命、族人的利益置於懸崖邊上,我祁烈也不會再奉你為主。這一點,希望國主能夠明白!”


    蘇佑從未見過祁烈待他如此嚴肅,迄今為止祁烈待他都是如父輩般的嗬護,而方才這席話,已是對當日盟誓的重申,沒有一個字是可以兒戲的。


    “我記下了。”


    蘇佑很清楚,這是原諒,也是警告。


    人生沒有那麽多第二次機會等著自己,父親就不曾有過。


    自己迄今為止能夠平安無事是因為不斷有人在暗中保駕護航,在蒼梧是舅舅和佑伯伯,到了碧海是溫氏二老,到了伊穆蘭則是琿英和祁烈。然而他們當中有多少是真心實意的嗬護,有多少是利益所驅?即便如祁烈這般念及舊情的父輩,倘若不能在人情尚存的階段便建立起新的維係,也終有情分殆盡坐吃山空的一天。


    羅布與溫蘭之間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


    倘若不是溫蘭過於壓榨羅布,自己又怎會有機可趁?隻怕羅布得了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向溫蘭告了密,將自己賣個幹淨了。


    兩人說話間,一人直接走入王帳來。


    祁烈正要斥責兀術如何連個門也看守不住,隨意便放了人進來。再一看,也隻能忍氣吞了聲。


    祁楚笑嘻嘻朝蘇佑略行一禮,算是見過國主,身後則跟著寸步不離的哥黎罕。


    這個哥黎罕,怎麽成了祁楚的貼身侍衛一般!


    “哥黎罕!不去忙正事,總跟在我姐姐身後做什麽?”


    哥黎罕一臉委屈尚未分辯,祁楚已懟在弟弟麵前:“護衛我難道不是最正的正事嘛?”


    祁楚初歸血族,祁烈即便是族長,也拿她沒轍,隻得閉口不說話。


    “不過你們倆個躲在這裏說什麽悄悄話?”祁楚狐疑道:“國主不是不通曉伊穆蘭語麽?你們是靠打手勢的嗎?”


    蘇佑不得已尷尬一笑:“我粗通一些,並非完全不懂。方才是在……討教馴馬之術。”


    “哦,我看到你那匹小馬駒了,是還不錯,就是性子烈了,想要徹底馴服不容易吧?”祁楚改了南語,得意地說道:“你何必向他討教,他的馴馬術還是小時候我教他的呢,你該來問我才對。”


    祁烈雖聽不懂姐姐在說什麽,但料定又是些胡攪蠻纏的話,苦笑道:“姐姐,我與國主是在說正事,你何苦來這裏打擾國主。”


    “巧了,我也有正事啊。你說完了就趕緊出去!”祁楚說著已是伸手去推弟弟,然而哪裏推得動。


    祁烈丈餘的身材,鬼神不懼,唯獨拿這個姐姐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得向蘇佑投去個眼神,意思是你多包涵。


    蘇佑領會,笑道:“無妨。”


    哥黎罕如獲大赦,順勢跟著祁烈要悄聲出帳去,不意身後幽幽傳來一句:“哥黎罕,迴頭我再去找你。”頓時頭皮一陣發麻。


    這個王姐可真是個燙手山芋,怎麽就落在自己手中了呢。


    蘇佑思忖著她既然是血焰王的姐姐,論身份該稱一聲王長姬。不料祁楚已是先聲奪人:“我聽你叫琿英是叫姑姑,我和她輩分一樣,與你父親也是舊識,你也喚我姑姑便是啦,不用與我客氣。”


    蘇佑有些哭笑不得。


    這究竟是誰在與誰不用客氣?


    也罷。


    “楚姑姑,不知今日來尋我有何要事?”


    “來看看你。”


    “……”,蘇佑無語,心想我有什麽好看的。


    然而祁楚還真就毫無顧忌地仔仔細細把蘇佑從上到下看了個夠,直看得蘇佑渾身不自在。


    “國主,幫我一個忙。”


    蘇佑見她忽然鄭重,隻好問道:“何事?”


    “請國主站在那邊,然後背手而立,對對對,就這個樣子,然後眼睛看前麵。想象前麵有條河,你就看著那河。”


    蘇佑莫名其妙,卻少不得照著做了。


    “楚姑姑,這是……”


    祁楚忙打斷他道:“噓……別說話,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王帳之內,靜悄悄地隻有這兩人,一個站著,另一個看著,一時間靜得猶如寂寥深穀。


    好一會兒,祁楚才出了一口氣,道:“好啦,謝謝國主。”


    她轉過身去,悄悄拿衣角擦了擦眼角。


    側臉看去,果然是一模一樣的。


    那年他來蚩骨山避暑,說從未見過塞耶薩尼這般寬闊的大河,便站在河岸邊看著不肯走。我笑他雖是一族族長之子,怎這般沒見過世麵,他卻說聽說南域的瀚江更是寬闊,將來有機會一定要親自去看看,還說要結伴同行。我記得他那時也是如這孩子這般,長眉細眼,眉骨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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