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延正胡思亂想時,這邊韓複為了遮掩窘態已是飲了第三杯。溫帝見狀,有些心疼地笑道:“愛卿,此茶雖好,卻不是這麽個飲法,可是愛卿今日膳食吃得鹹了?”


    韓複臉上一紅,欠身道:“陛下恕罪,臣確實今日吃得鹹了,牛飲了幾杯,倒糟蹋了好茶。”


    溫帝略一沉思,道:“不如朕換成‘霖山小種’,此茶入口香氣迴蕩,生津止渴,且最是提神。隻不過朕有少眠之症,飲不得此茶,愛卿獨飲便是。”說著,起身自去七星鬥櫥取茶。


    韓複見他肯拋開方才的話頭,正求之不得,忙應道:“如此,便有勞陛下賜茶。”


    溫帝重新洗皿泡茶,將那霖山小種入了茶樽,閑話道:“朕記得愛卿膝下有兩個兒子?”


    “正是,陛下真是好記性。”


    “年紀大約是……”


    “年長的十八,年幼的方過了十五。”


    “……十八,常言道:虎父無犬子,韓愛卿的兒子,將來想必也是猛將一員,真乃社稷之福啊。”


    韓複見溫帝開始閑扯家常,又說到兒子,臉上略放鬆了些,答道:“臣汗顏,兩個兒子都隨了母親,生來體弱多病,如今隻能躲在家裏讀書,怕是將來有負陛下期望。”


    溫帝“哦”了一聲,全不在意,反寬慰道:“誰說將軍就必得舞刀弄槍方能建功立業?愛卿忘了古籍中有‘羽扇綸巾笑談間,灰飛煙滅破敵千’的典故麽?”


    一句話說得韓複甚是受用,他平生雖然鍾愛兩個兒子,但也一直因兒子們體弱騎不得馬拉不開弓而心中介懷。想到韓氏將門將來後繼無人,總是羞顏難禁。


    溫帝繼續說道:“倘若愛卿的兩位公子學識淵博,能得愛卿的兵法真傳,就算上不得沙場,在兵部謀個職,或是任個隨軍主簿亦不失為個好去處。”手中茶樽輕舉,替韓複斟了一杯霖山小種。


    韓複被他說得出了神,想到兒子們的將來前途,覺得這倒還真是個好法子,不管日後是誰的天下,兒子能去兵部任職,韓氏後繼有人,又無性命之憂,一舉兩得。


    溫帝順勢將一盞青碟擱在他麵前:“霖山小種當配梅粉合飲,更添風味。”


    韓複依言接過碟子取了些梅粉灑入茶盞,卻止杯不飲,腦中還在思索溫帝的建議。


    溫帝見狀笑道:“果然是個惦記孩兒的好父親,連朕的好茶都沒心思喝了。其實愛卿又有何可不放心的,既然長子已滿十八歲,朕明日即賜他個龍禁尉的頭銜,再讓兵部看看可有主簿或參事之類的空缺,補一個就是了。次子年紀尚幼……就賜白玉冠碧葉衫,以示激勵。愛卿覺得如何?”


    韓複頗有些意外,看來溫帝真是想要一心重用自己,不然何以今日如此籠絡。當下將茶盞一舉道:“臣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愛,臣以茶代酒,謝陛下隆恩浩蕩,敬陛下萬歲千秋!”言罷,將茶一飲而盡。


    梅粉入茶,舌間津.液遍生,確實比方才的“無豔春”要飲得暢


    快不少。韓複見兩個兒子得了功名,心中愉悅,又討了一盞。


    “愛卿啊,說起這淞陽大營,舉國皆知是驍勇善戰,除了兵士訓練有素之外,營中也是虎將雲集。朕倒想問問愛卿手下若說最得意的將軍,不知當推哪一位啊?”


    韓複見他誇耀淞陽大營,頗有喜色,笑答道:“營中良將確實不少,凡從四品以上軍階者,單領個五千兵皆可做到調度有方,獨當一麵。且軍中不乏擅林戰、水戰、城戰的謀將。若說到臣覺得最有將才的……陳麒、鄭崙二位副統領都是出類拔萃之人。此二人不僅戰場經驗老道,且足智多謀,可以說是臣最倚仗的兩名部下了。”


    “原來如此……”溫帝想了想,又問道:“可朕依稀記得淞陽大營不是有三位副統領麽?還有一位……”


    韓複臉上略有尷尬:“哦,是。最近新晉升為副統領的還有一位曹統領,因臣與他共事時日尚淺,不太了解,不好評述……”


    溫帝又“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假如愛卿不在軍中,何人可替代愛卿坐鎮大營呢?”


    韓複聞言色變,心中不禁暗怒,此話何意?我坐鎮淞陽大營二十餘年,太師府當初想方設法要將我韓家軍拆分疏離都未能成功,你現在卻來問我不在軍中該當如何。


    韓氏一直以來最忌諱的便是聽到這種話,慕雲鐸當年曾想將韓複的父親調離大營,改由別的統領領兵,才剛剛有些風吹草動,營中已是怨聲四起兵心不穩,到最後太師府隻得就此作罷。


    溫帝見他神情一變,笑道:“愛卿可是想多了?朕是聽愛卿方才說願意替朕蕩平敵寇,攻城略地。可再一細想,這麽多年來一直是淞陽大營戍守京衛朕才得以高枕無憂。倘若日後卿征戰千裏之外,留一部分兵力留守帝都,這部分不知該由誰來統兵合適啊?”


    韓複臉色略舒,暗忖原來他想的是這個,擔心我不在帝都便護不住他。這倒是原與葉知秋商議妥當了的,我帶大軍出征碧海,留一些兵力在帝都,葉知秋要用兵便用曹飛虎,人蠢好把控。他這樣問我何人領兵合適,我何不順水推舟薦給他?陳麒鄭崙是用慣了的左膀右臂,帶在身邊襄助自己攻碧海才是正經去處。


    於是恭敬迴道:“臣雖然與曹統領共事不深,不過臣觀他數次身肩護衛重責皆是無可挑剔,留他在帝都守衛陛下,臣覺得甚是穩妥。”


    溫帝還是“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其實朕亦覺得此人是個可用之人,連愛卿都如此舉薦,咱們君臣一心,朕豈有不用之理?對了,既然愛卿認可,不如就先寫個舉薦的折子擱在這裏,迴頭朕便蓋上朱印,以作備用。”


    韓複錯愕,問道:“陛下,臣願舉薦不假,可臣尚在帝都,未離蒼梧,如何現在便要寫奏折?”


    “愛卿,朕一開始不就說了麽?愛卿率軍在千裏之外,但不肯獨斷隻肯等朕的旨意,其實朕這邊也是一樣啊,愛卿隔著千裏,帝都若有變故,難不成要朕等著鴿鷂寫信問愛卿誰來統領帝都的淞


    陽軍,然後再做決斷不成?既然愛卿覺得曹統領妥當,何不現寫了折子存在朕這裏,到時候朕隻拿出來給眾人們看,說是愛卿所薦,也好服眾,畢竟淞陽大營的事,沒有韓愛卿的親筆舉薦,難保不眾說紛紜啊。”


    韓複被溫帝說得有些頭暈,但覺得大營中人向來惟聽自己的號令,溫帝所言似乎又確實是那麽個理。他暗想,葉知秋等著要用曹飛虎,恰巧他今日撞上門來要我舉薦,此事若就此敲定,也好省得夜長夢多免得明日他又改了主意。


    當下點頭應道:“陛下說得甚是,是臣考慮不周,臣這便寫下來。”


    李重延在屏風後麵聽得疑惑,父皇今日緣何如此著急地要韓複寫下舉薦老曹的奏折?難不成其中有什麽原因?


    韓複執起筆來,腦中仔細斟酌了一番,務求這封薦書寫得滴水不漏,唯恐溫帝使出移花接木的手段填作他用。


    溫帝見他揮毫作書,笑著又替他斟了杯新茶,添了些梅粉。


    直到寫完後,韓複擱筆看了一遍,笑道:“陛下宮中的禦用之筆好生沉重,臣寫完覺得手腕都有些酸了。”


    溫帝大笑道:“筆杆是鑲了金的墨斑竹所製,焉能不重?”說著,接過奏折,滿意地擱入袖中。


    這奏折寫得韓複覺得甚是勞心,寫完之後不由往椅子上一靠。溫帝不僅不以為忤,反而點頭道:“卿早該如此,今日是朕與卿私下閑話,本不須太拘謹,愛卿坐得舒坦,朕也不必端著這些虛架子。”說著,竟然將雙腿一收,靠在了一旁的軟榻之上。


    韓複見溫帝靠得離自己遠了幾分,足有十步之距,覺得有些奇怪,腦中越發昏昏沉沉起來。


    溫帝依然閑話般地左一句又一句地聊著:“朕聽聞愛卿與朝中公卿結交甚多。不知與那些大臣情誼深厚啊?”


    韓複覺得渾身無力,已然覺察到不對勁,竟是有些中毒的跡象。他仔細迴想了一下,自入宮之後,入口之物隻有這茶水,可頭幾盞的‘無豔春’,是與溫帝同飲的,後來改了這‘霖山小種’,才越飲越頭暈。難道是……


    韓複使勁睜眼看去,溫帝的身影已經開始模糊,耳邊還聽得到他的聲音。


    “愛卿可是頭暈想不起來了?朕來給你提個醒如何?兵部的侍郎虞榮,青鋒大營的統領林埌,豫國公李朝逸這三人與愛卿都交情不淺吧?”


    韓複頭雖然暈沉,但心中甚是清楚。


    李厚琮……我果然是著了你的道,看來你早已下了決心要取我的性命。這三人都是當初葉知秋讓我故意結交以掩人耳目,如今都被你看在了眼裏,足見你密謀圖我已久。隻是不知道我韓複到底是哪裏露出了破綻,竟然讓你得了先手……


    韓複覺得眼前似漸漸白霧彌漫,越來越看不清楚。他想要口中咒罵,喉間隻是咳咳作響,卻說不出半個字。


    隻聽得溫帝的聲音再次響起:


    “皇兒,你可以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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