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就是快。快刀亂麻,當斬力斷!切不可給敵手有緩轉迴手的餘地,失了良機!”


    李厚琮越說臉色越凝重,他見兒子有些茫然,歎道:“兒啊,朕知道有些事你從未見過也從未做過,但身為帝王者,這些都是必須學會的本事。朕今日把你叫過來,便是想讓你看一看,真正的朝堂之上,何為謀,何為斷,何為先機,何為後患。”


    他指了指那幅巨大的屏風道:“你若吃完了,就去那屏風後候著。記住,不管聽到或看到什麽事,都不許出來,直到朕喚你,你再出來,可明白了?”


    李重延從未見父親如此鄭重叮囑過,忙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應聲道:“孩兒知道了。”


    李厚琮見兒子身形一掩,躲入了屏風之後,高聲喚道:“來人,撤膳,擺茶!”


    * * * * * *


    晌午過後,陽光煦然。


    常青門前,李公公依然一絲不苟地候在那裏。


    他暗忖,算時辰,差不多該到了。


    不多久,果然宮牆甬道處走來一人,踏著方步,容姿威儀,正是淞陽大營正統領韓複。


    李公公見了他笑臉相迎,拱手道:“恭喜韓侯爺,富貴雙臨。”


    韓複自是得意,迴禮道:“承公公吉言。”


    “陛下已在逸閑閣,還請侯爺速速覲見。”


    韓複一怔:“怎麽……今日陛下不是要在茶園賜茶麽?”


    “陛下說了,茶是要賜的,爵也是要封的,總不能在茶園封爵吧?那樣豈不委屈了韓侯爺?”李公公笑容不改。


    “哦……那就有勞公公引路。”


    兩人疾步入了常青門,往右一拐繞過常青殿,便是逸閑閣。


    隻見逸閑閣階前擺著的十來盆菊中珍品“麒麟環”開得正是時候,怎見得?有詩為證:


    金菊盤絲舞亂盆,垂繞輕卷幽芳聞。


    任爾秋風寒霜意,我自長舒展豔魂。


    如此珍品,韓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正貪看時,耳邊忽然想起一個聲音:


    “韓愛卿,朕的這幾盆菊花覺得如何啊?嗬嗬嗬。”


    韓複轉身一看,溫帝正站在殿門前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他忙屈身拜道:“臣韓複拜見陛下。”


    溫帝示意他起身入殿,賜其坐下,方說道:“我見愛卿對那菊花似乎很是中意。來,說說,覺得哪裏好。”


    韓複乃是貴族子弟,從小到大吃穿用度無所不精,對於品賞菊花自然也是在行得很,隻是他對溫帝的提防之心始終如一,多年來已經習慣了藏拙,便開口答道:“臣是一介武夫,要細說哪裏好倒說不出什麽來,隻是覺得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菊花,故而貪看了幾眼。”


    溫帝哈哈大笑起來:“愛卿啊,朕就是喜歡你這種直爽的武人性子,覺得好看就是好看,覺得說不出來就直言說不出來,從不強文矯飾。”


    一邊高聲喚道:“來人,將門口的‘麒麟環’選兩盆開得最好的,送到韓統領的府上去。”


    韓複一聽,忙起身叩謝。


    這茶還沒賜呢,就先賜了兩盆菊花……


    “愛卿啊,今日是朕邀你來喝茶,不必多禮。何況朕這裏你也來了不少次了,拘束這些做什麽呢?”溫帝說著,站起身來,自踱步到殿側邊上。


    那裏立著一排七星鬥櫥,倒十分像中藥鋪子裏的那種櫃子,密密麻麻排滿了小抽屜,每一個抽屜上都寫著一種茶名。


    溫帝站在鬥櫥前躊躇了一會兒,遲疑道:“朕有些不記得愛卿哪幾樣飲過,哪幾樣是沒飲過的……”


    韓複見狀,忙應聲道:“陛下的茶都是稀世好茶,什麽樣的茶臣都覺得很好。”


    溫帝如同小孩子一般眼中一亮,笑道:“果真?那……就還是把朕最得意的‘無豔春’拿來吧。”說著抽開小屜,鏟了幾勺茶葉倒在櫻木茶樽中。


    “無豔春”的名頭甚響,人人都知道是溫帝親手嫁接培植出來的好茶,輕易不得見。今日溫帝竟然將此茶取出,足見厚待之心。韓複當下心想,如此禮遇,看來真是如葉知秋所說,他有東征之意,想要我的淞陽大營替他拚死效力?


    韓複看著溫帝洗皿,煮水,臉上始終是和善的笑容。要不是想起他親手將暗算慕雲佐的錦囊交與自己,幾乎要忘了眼前的這個人竟會是個殺人不見血的惡君。


    “想起上一次與愛卿這樣獨坐時,還是某天的夜裏,朕記得那一夜將錦囊交到愛卿手中時,還問過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作何解,愛卿那時的迴答甚合朕心。如今過了月旬,朕還想再問一次,不知愛卿的見解有何不同啊?”


    韓複暗忖,葉知秋果然料得絲毫不差,好在早已備下了說辭,立刻恭恭敬敬地答道:“君即是君,臣即是臣。臣想不出君命之外還當奉誰之命辦事,不受君命之臣,豈非失了臣的本分?所以無論陛下問幾次,臣的迴答都不會有改變。”


    李重延立於屏風之後暗想,聽著二人一問一答,說的顯然是些極其隱秘之事,且話中有話極有玄機。尤其是韓複的迴答,可謂滴水不漏,倒像是科舉前背熟的八股文,連多一字也是沒有的。素日裏見那韓複皆是少言寡語,以為是就是個魯莽武夫,沒想道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麵。隻是不知道父皇要我立在此處聽他們說話,到底是想讓我聽什麽。


    溫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愛卿之心,堅如磐石,朕心甚慰。”說著,將沸水入樽,衝開茶葉,倒了頭一杯棄之不用,隻將那聞香杯遞了過去,又道:“可有些事啊,畢竟鞭長莫及,倘若愛卿率軍在千裏之外,有什麽要立刻做決斷的事,那時再等朕的旨意,豈非延誤了軍機?”


    韓複一怔,他說要我率軍千裏之外,除了碧海國境還能是哪裏?這便是葉知秋推斷他的東征之意吧?可聽這話頭是何意思?難道是希望我擅自決斷?


    不會......絕不會!


    李厚琮生性多疑,城府深沉,絕不會如此淺顯地詢問,必是在試探於我!


    於是小心翼翼地答道:“所幸軍中尚有鴿鷂,縱然千裏之外,等候陛下示下亦耗費不了多少時日,應不至於延誤了軍機。”


    說完,偷偷探看溫帝的臉色作何反應。


    不料溫帝似是沒聽見一般,慢條斯理地取過茶壺,斟出一杯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湯色,方心滿意足地說道:“茶成了,此等湯色應是恰到好處,愛卿可嚐一嚐。”說著將茶盞遞了過去。


    韓複見他不置可否,隻得先接過茶盞飲了一口,客套地讚了一句:“果然是好茶,好滋味。”


    “哈哈哈,喜歡便好,卿可再品一杯。”


    溫帝說著,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品在口中,臉上的神情似是無比享受。


    “說起來,朕賜你的那兩個的封號,可相中了哪個?”溫帝掐了方才的話題,又問到另一件事。


    這也是預備的答案,沒什麽不好答的。


    韓複張口便道:“陛下賜臣的兩個封號哪一個都是恩賜,臣都無異議。”


    溫帝嗬嗬笑道:“方誇愛卿直爽,怎麽就不肯講實話了,愛卿但說無妨。”


    “若非要臣說,臣……覺得靖海二字更合心意一些。”


    “哦?”溫帝顯得有些意外,道:“看來朕想岔了,朕原以為……愛卿會中意忠勇二字,畢竟當仁不讓,名至所歸……選靖海二字,是何原因呢?”


    “臣覺得,忠勇與否,隻待後人作評,不由臣自己說了算。為將者,當以君為綱,胸懷誌向,如今四海未平,烽煙又起。臣願為陛下攻城略地,效力沙場,蕩盡敵寇,肝腦塗地!故而靖海二字,正是臣生平所願!”


    溫帝似乎有些吃驚,口中喃喃道:“……四海未平,烽煙又起?此話怎講?我蒼梧國境內如今國泰民安,並無戰事啊。”


    韓複忽然覺得自己備下的說辭有些說過了頭,想要出言解釋。溫帝卻好像恍然大悟般地問道:“如今伊穆蘭人確實已大軍壓境於碧海國,然而我國與伊穆蘭並無接壤,何來烽煙?難道……難道愛卿的四海未平是指……碧海國嗎?”


    韓複按葉知秋的猜測,自信滿滿地備好了說辭,見溫帝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與之前的預想沒什麽差別,便順著往下一路說下來,不料溫帝忽然改了口,如今被他這樣問道,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好不尷尬,隻得拿起茶盞一飲而盡,訕笑道:“陛下的茶實在好喝,請再賜一杯。”


    溫帝哈哈一笑,自舉樽替他斟了滿滿一杯。


    兩人似是談笑風生,卻把屏風後的李重延聽得心中一震。


    難道父皇有東征之意?還是韓複?


    父皇心中所想有時確實讓人捉摸不透,但父皇的笑聲自己是再熟悉不過,方才分明是父皇故作驚訝,這樣看來,他已知曉韓複心中所想?


    說來也奇怪,都說我李氏是智虧之症,可父皇身上真的一點點這種跡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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