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女兒直言,女兒與蒼梧太子兩相有意,女兒願意嫁去蒼梧!”朱芷潔話出口時,其實自己心中狂跳,多虧了螳螂刺,臉上卻鎮定得很。


    “可葉知秋……隻是送了十幾隻鳥來,並沒有提什麽聯姻之事啊。”明皇顧左右而言他。


    “母皇,葉知秋此次來碧海所為何事,宮裏已是人人皆知,何必再與女兒打啞謎?”


    “放肆!你今日飲了酒,朕不與你計較,但你出言也須得知道分寸。”明皇已是板下了臉。


    “女兒就想問母皇,為何不答應蒼梧聯姻之事。”


    “此事關乎國體,當得慎重,豈可兒戲?”


    “蒼梧與碧海已是數十年的盟約,當初清輝宮的姨母也是遠嫁蒼梧,她下嫁外臣尚得皇祖母指婚,如今我與太子門戶相當,如何便成了兒戲?”朱芷潔說得無比的理直氣壯。


    明皇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道:“朕竟不知,你也能這般說話,倒有幾分你姐姐的樣子。”


    若擱在旁人,明皇怕是早就龍顏大怒。但這是她的女兒,且此言此行是她最欣賞最期冀能在自己的子女身上顯露出來的氣質,她一直認為,朱氏的女兒就應當如此。


    “朕沒想到,你是如此中意這個蒼梧太子。雖然他出身高貴,與你門戶相當,可朕仔細瞧過他的麵相,實是個無用之人,且沒有什麽定性,保不得對你有幾日的真心,你若真嫁於他,日後有了不和,這山高路遠的,母皇也不好護著你啊。”


    “無用之人?”朱芷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蒼梧國本就是靠著慕雲氏撐著江山,曆代君王皆是無用之人,這一點誰人不知,母皇又何須觀了他的麵相才來說起?何況他若是無用之人,將來做了國君,蒼梧弱碧海強,對母皇對姐姐來說,有利無弊,何須介懷?”


    明皇聽了,微微一笑:“你倒是看得透徹,可你終究是朕的孩兒,哪個娘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給一個無用之人呢?朕是一片關心,你反不體諒朕。”


    朱芷潔也是一笑:“女兒也希望日後能嫁個像趙無垠那般聰明的,可那又如何?倘若日日都在這宮裏,卻彼此間一年也不願見一次說一句話,如姐姐那般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情願嫁個無用之人,平淡度日才好。”


    明皇聞言臉色大變:“你今日確實是酒後胡言了,如何又扯上你姐姐的事。”


    “好,那便不說姐姐,就說女兒自己的事。”朱芷潔毫不在意明皇臉上的不悅,說道:“母親,自從我生在這太液島上,我便日日被困在那清漣宮裏,每逢元宵、重陽、中秋之時,或是有鄰國使節覲見時才會到那些宮殿裏坐一坐。女兒永遠都像泥尊一般被擺在那裏,擺完了再放迴清漣宮去。宮中上下,可曾有一個人是視我如活物?”


    明皇聽她這般說,深吸了一口氣,眉頭鎖得愈發緊了。


    自己何嚐不知道是虧待了這個女兒,擱在遠處不願親近。心中又暗自慶幸她從不作聲,隻是受著冷落,時間久了便更加懶怠理會,如今驟然被說得正中要害,也自知理虧。


    朱芷潔繼續說道:“我本來已心如死灰,以為此生便這樣了,打算心甘情願地當一輩子擺設,可蒼梧太子來了,他在意我。我打碎了龍須他替我遮掩著,我做出來的點心他細細品著,我哭我笑,他都在意。你們可知道,便是你們口中的這樣一個草包太子、無用之人,他才是真正把女兒當人的人。可你們卻說他無用……”


    朱芷潔抬起頭來,看著鼎香殿高高的穹頂邊笑邊流下淚來:


    “他無不無用,與女兒何幹?他若有用,女兒歡喜。他若無用,自有慕雲氏幫著,隻要他肯願意守著女兒過一輩子,此生夫複何求?”


    一席話說得明皇默默無語。


    這個擺在遠處的女兒自己平日裏確實不大想得起來,但驟然說要遠嫁千裏之外,心中還是不舍的。自己比起當年母親的心性畢竟要溫和了不少,不像母親可以為了失衡之策便把妹妹強嫁給慕雲氏。可如今想再要亡羊補牢,修複這十幾年來生冷如霜的母女之情,也是難事。


    明皇心中愧意頓生,緩緩站起身來,竟然親自替女兒端了一杯茶來,好言寬慰道:“你且先喝杯茶,醒一醒這酒氣。你說的這些苦楚,朕心裏清楚。可你也不必為一時之氣,而遠嫁他國。隻要你願意,朕定做主替你尋個與你情投意合之人,你在朕的身邊,朕也好安心照拂你,不是麽?”


    朱芷潔搖搖頭道:“女兒不要,女兒已經有了情投意合之人,何須再尋。女兒是曾經很想呆在母親的身邊,想要盡人孝道。可現在女兒覺得,還是嫁得遠一些,母親會更安心吧?”


    明皇不解,問道:“這是何意?”


    朱芷潔慢慢站了起來,把臉湊到明皇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說道:“女兒隻要還長著這副麵孔,母親便不會願意靠近女兒,更不想見女兒吧?”


    明皇聞言臉色大變,心中一顫,已是被逼得不由倒退了幾步,一手扶住桌角方站穩了身子。


    “你……你在說什麽?”


    朱芷潔卻不退讓,又進了幾步,探著身子幽幽地問道:“母親覺得,女兒和死去的父親長得像麽?”


    明皇看著朱芷潔的臉,忽然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你……你究竟在說什麽?你是不是聽誰說了什麽?”話剛出口,腦中一個念頭閃過。


    朱玉瀟!一定是她!


    “可是你姨母與你說了什麽?”明皇的語氣忽然嚴厲起來,卻遮掩不住心中的動搖。


    “女兒本來還是半信半疑,如今看母親的樣子,女兒不得不信了。”朱芷潔搖搖頭,退了開去,又坐迴到先前的椅子上。


    “女兒本來還奢望著哪一天母親還能迴心轉意,能像寵愛小妹一樣寵愛自己,哪怕隻有小妹的一半也好。可如今看來,是癡人說夢了。話已至此,還請母親能應允了女兒嫁去蒼梧。聽聞那溫帝性子極好,待膝下孩兒也很體貼,想他也定會善待女兒,替母親照顧好女兒的,請母親放心吧。”言辭雖是請求,語氣卻是冰冰冷冷,毫無懇切之意。


    “不行,你不能嫁給蒼梧太子!你若嫁到那樣遠的地方去,朕將來要如何……”明皇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你若遠嫁,我要怎麽補償你,要怎麽補償這十幾年來虧欠你的舐犢之情,你會不會恨我一輩子?


    朱芷潔忽然快步走到明皇跟前,恨恨地問道:“不行?母親,你想想死去的父親,再想想這十八年來你對女兒的冷落,讓女兒生來便與孤兒一般。如今女兒好容易尋得一方樂土,你卻說不行,試問於心何忍?試問倘若你有待姐姐與小妹的一半的心思來待女兒,何至於今日?”


    明皇看著女兒滿臉的冷漠,心中已是悔意無限,不由淚下,竟軟言懇求道:“那就……那就從此刻起,讓母皇好好待你,可好?”


    朱芷潔又搖了搖頭,說道:“女兒知道此時母皇心中有些愧疚,可女兒現在求的不是母皇的寵愛,而是求母皇能夠答應聯姻。既然已是兩兩相厭,何不彼此放手,脫離苦海呢?”


    “可是朕舍不得你啊!潔兒……朕舍不得你……”明皇一手緊緊攥住女兒的手不肯放開,一手扶著桌角,已是泣不成聲。


    朱芷潔再次貼近母親的臉,平靜地問道:“母親,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愛過我麽?你的愧疚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呢?”


    你愛過我麽?


    明皇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她看著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再也撐不住桌角,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眼前的朱芷潔的臉不知何時已變成了陸文駿的臉。


    耳邊好像也響起了他的聲音。


    玉澹,你愛過我麽?


    你的愧疚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呢?


    她忽然覺得心中無比恐懼,文駿那樣溫柔,他不會這樣的問的,他到死都沒有問。可是他一定是明白的,明白她為了皇位而舍棄了他,她也早知道他心中明白,卻利用了這份溫柔,十幾年來隻敢用一絲金縷香來悄悄地祭奠著他,懲罰著自己。


    文駿的聲音再次在耳畔響起:


    “放手吧……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眼前的幻象消失了,明皇看到的,依然是朱芷潔那張傾城的臉龐。她扶著女兒的臂腕,慢慢站起身來,又慢慢地坐了下來,臉上的表情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她不動聲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淚痕,恢複了帝王的威嚴,點了點頭說道:“朕知道了,那朕便知會葉知秋,同意聯姻之事。”


    “女兒多謝母皇,隻是女兒還有兩個請求。”


    “你說。”


    “女兒不想等蒼梧再派迎親的使團前來,女兒想要這次便隨葉知秋同去。”


    明皇不由低聲斥責道:“這怎麽可以?他並非婚使,且既無儀仗又無護衛,如何能帶你迴去?我碧海皇室的顏麵……”話音未落,猛然瞧見朱芷潔又搖了搖頭。


    “女兒為了碧海皇室的顏麵已是做了十幾年的擺設,女兒如今隻求母皇這兩件事,母皇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明皇皺眉道:“隻是他這區區幾十人,如何能護衛得了……”


    “母皇向來足智多謀,女兒相信您一定肯替女兒動一動心思的,對麽?”


    “……那這第二件事呢?”


    “女兒這次遠嫁蒼梧,可以什麽嫁妝都不要,但來儀宮中收藏的父親的畫像,希望母皇可以贈予女兒,遠隔千裏,也好有個念想。”


    明皇略一沉吟,道:“這畫像隻有一幅,朕會著人再臨摹一幅,待完工後,再差人送去蒼梧可好?”


    “女兒多謝母皇。”朱芷潔深深一拜,不等明皇發話,便晃晃悠悠地出殿去了。


    明皇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宛如一尊蠟像。


    十八年了,彼此間從不曾說過這樣多的話。如果一壺酒可以傾訴這樣多,真該早賜了她那一壺佳釀。說起來後天便是初五,她還會來請安麽?


    鼎香殿中傳來一聲苦笑。


    可惜,現在想要親近女兒的時候,也是女兒把對她最後一點渴求給掐滅的時候。


    惟有希望她在蒼梧,能覓得所欲所求,安度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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