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十分乖巧,順著話頭應聲答道:“太君真是心細如發。今年妙岱山上的流瀑之水比往年少了些,故而樟仁宮總有些悶熱不易入睡,聖上睡到半夜有時要翻三四次身,老奴也正愁此事。”


    黎太君點了點頭,轉向溫帝慈顏道:“咱們陰牟國的人呐,從前地處濕熱,到了夜裏蚊蟲又多,不易入睡是常有的事。族中老人曾有一古方,將那芸香葉配上檀薑、紫蓧、千裏草,於日下暴曬後收攏,做成布囊,塞入枕芯,夜裏便可高枕無憂。老身前幾日剛托人從陰牟舊境之地尋了這些草藥來,親手縫製了一個,迴頭先送給聖上用著,必有功效。”


    溫帝聽了,笑著推辭道:“左太師如今體弱尚未康複,太君親手縫製,想必是替他所作,朕怎好橫奪過來,不妥不妥。”


    黎太君見他笑起來眉角上揚,越發地現出幾分姐姐當年的容姿,心神一陣激蕩,忙道:“不礙事不礙事,老身每日睡不了幾個時辰,醒來也是閑著,迴頭再縫一個便是。太師府離這裏又近,聖上先入內祭拜,估摸出來的時候,老身就已經差人送到這裏了,正好帶迴去今夜可用。聖上切莫要再推辭,倒叫老身心有掛礙。”


    溫帝見她如此執意,便含笑點了點頭,轉身進榕慶宮去了。


    萬樺帝都本就草木繁多,鬱鬱蔥蔥。榕慶宮的四周更是種滿了參天的榕樹,將宮殿圍得從外望去幾乎什麽都看不到,隻有樹梢間偶爾顯露的幾角赤金色的飛簷,彰顯著此地的尊貴和森嚴。


    溫帝命李公公在殿外看守,任何人等不得放入,自己“吱呀”一聲推開了殿門,又輕輕地掩上。


    正殿的壇前掛著幾幅畫像,皆是曆代先帝之像。皇後及有戰功的宗室子弟之像則分列於東偏殿與西偏殿內,並不在殿內。


    蒼梧國立朝不到百年,傳至溫帝不過第四代,故而正殿上掛著的畫像也僅有三幅。溫帝走到那第三幅像前,默默地看著畫像。隻見那像上之人一副清瘦的容貌,眉宇間甚是祥和,正是溫帝之皇考欽文帝。


    注視良久,溫帝自歎了一聲坐了下來,低聲念道:“父皇,孩兒今日來看你,是想與你說,父皇臨終前托付給孩兒的夙願,孩兒就快要做到了。到時候,孩兒定要夷平整個太師府,以告慰父皇在天之靈。”


    殿內檀香縹緲,寂然無聲。惟有思緒縈繞不斷,似是迴到了四十年前。


    常青殿。


    珍株參天,華蓋如傘。


    那一年,父皇的身子還十分清健,每日下了朝,總會先迴常青殿陪自己玩一會兒。父皇總是喜歡把自己架在肩上,在常青殿前轉來轉去。殿前楊梅樹上的果子啊,長得那麽高,連父皇都夠不著,可隻要自己坐在父皇的肩上,就正好能摘得到了。


    父皇常說,父子同心,將來蒼梧李氏定能千秋萬代。自己那時不過八九歲,哪裏聽得懂什麽千秋萬代,隻顧著摘那楊梅吃得開心,有時摘得不小心,把楊梅的汁水擠得父皇身上到處都是,他都從來沒有不高興過。


    又有一日,父皇親手種下了一棵鐵樹,無花無果,葉子也很難看。但聽父皇告訴自己,雖然鐵樹不一定開花,可無論風吹日曬都是常青不謝,就像是李氏子孫,雖不出眾,但心如磐石,風雨不摧。


    後來,父皇病了。


    病得不能起床,不能吃自己爬梯子摘下的楊梅,甚至連粥都喝不了多少,臉變得更加瘦削。每次去看父皇,都會覺得他的精神日漸衰弱。


    太醫們說不出所以然,隻說是心鬱成疾,須靜心調養。可父皇哪有什麽心鬱?明明一年前還那樣開心地與自己在殿前玩耍,那樣有力氣地把自己架在肩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有一天,慕雲氏的三個伯伯來看父皇了。


    每次見那三個伯伯,都要行禮寒暄,一想起來就覺得麻煩,自己剛想要躲在屏風後麵不出來,卻被父皇叫住。


    父皇示意自己不要走,就坐在榻旁,自己隻好聽話地坐了下來,看著慕雲氏的三個伯伯走近殿內,身後還跟著一群的朝臣。三個伯伯都穿著黑色的袍子戴著金色的巍雲冠,臉上的神情凝重地讓人喘不過氣。他們伏下身子跪成一列,說了一堆自己聽不懂的話,似是讚頌父皇的功德,眼光卻又不住地看著自己。


    父皇就這麽默默地聽著,直到那三人說完,才開口說道:“慕雲氏自先祖創業起世代追隨,隨高祖皇帝臥雪眠霜,櫛風沐雨,宣力無數,輔成大功。其智其酌,其忠其勇,舉國上下,無出其右。如今朕體重難愈,他日新帝待擁,朝中上下,可托付者,惟有爾等三人……”說著說著,已是咳嗽不止。


    三太師見狀忙應聲道:“臣等愚資,承蒙聖誨相托,必盡心輔佐新帝,不敢有怠。”


    父皇瞧了地上的那三人一眼,似是有些不滿意,但並未說話。為首的慕雲鐸登時領悟,高聲再拜道:“臣領慕雲氏一族上下,誓效忠新君,定當鞠躬盡瘁,以報高祖當年對慕雲氏知遇之恩。日後如生異心違背今日誓言,必遭滅族之災,人神共憤!”說完,便磕頭下去。


    他身邊最年幼的弟弟慕雲錫心領神會,立時也一同拜了下去,倒是排行中間的那個慕雲鉉頗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才緩緩拜下身去。


    父皇這才臉上舒緩了一些,點頭道:“如此,朕可放心了,明日即下詔書。你們先下去罷,朕還要與皇兒交代幾句話。”


    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頃刻間退了個幹淨,常青殿上又隻剩下自己和父皇二人,隻見父皇吃力地靠著床榻,麵如金紙,身前的錦被上,已咳上了幾處血絲。


    他盯著自己,眼中神情十分怪異,似是不認識一般。良久,才使勁撐起身子將自己攬入懷中,悄聲道:


    “兒啊,父皇已時日無多。接下去父皇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牢牢記在心裏,既不可與任何人提起,亦絕不可忘記。”


    自己不知所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兒啊,你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也是我李氏中最聰明的子孫,他日繼承大統,必能將蒼梧治理得國富民強。”


    “孩兒一定勵精圖治,努力做一個好君王,有什麽不明白的就讓慕雲伯伯們幫我。”


    父皇搖了搖頭,附在自己的耳邊說:“不可以。你雖然智慧過人,但你既不可以勵精圖治,也不可以努力。”


    “孩兒不明,這是為何?”


    “你必須學會把國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慕雲氏。”


    “把朝政都交給慕雲伯伯們?那孩兒做什麽?”


    “你什麽都不要做,除了一件事,就是等。”


    “等?”


    父皇點了點頭,又咳了幾聲,才有力氣繼續說道:“你要忍著他們的跋扈,忍著他們的專權,等到你找到機會,一舉將那慕雲氏連根拔起,永絕後患。”


    父皇的話讓自己嚇了一大跳。


    “可是……父皇,您剛才不是還對滿屋子的大臣說,要把我托付給慕雲伯伯們嗎?您以前不是說蒼梧國能有今天全是靠君仁臣智,尤其是慕雲氏忠心輔佐才得來的清平樂世嗎?”


    “父皇……是騙他們的。慕雲氏賊心不死,騙了父皇一輩子,如今……父皇也要騙他們一次,哈哈……咳…咳…”,父皇隻笑了幾聲,便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緩了好一會兒,才又有力氣開口道:“現在,父皇要你起誓,將來有生之年終有一日,必將慕雲一族斬盡殺絕,絕不姑息!否則父皇在九泉之下也會化為孤魂,夜夜縈繞這常青殿中不得散去!”


    聽了父皇的話,心中驚戰不已,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父皇靠在自己的肩上,已是無力抬頭,任由嘴角的血絲一點一點地滲到自己的頸中。父皇已經沒有力氣像往常一樣用那雙大手撫摸自己的小臉,他那樣的形容枯槁,仿佛一盞隨時會被吹滅的燈,讓人不忍也不敢再驚起一絲一毫的聲息。


    “孩兒……發誓,終有一日,必將慕雲一族斬盡殺絕,絕不姑息。否則……孩兒將被囚入這常青殿,日夜為父皇的魂魄所折磨,永不得出。”


    父皇點了點頭。


    “可是,父皇,您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什麽一定要殺了慕雲氏?”


    父皇已是氣若遊絲,勉強答道:“我李氏曆代皆是智虧之症,無力坐穩這江山,故而曆經三代,都不得不忍氣吞聲,任由那慕雲氏擺布。如今你聰慧過人,與皇考們大不同,惟有你可以振興我李氏一族,隻須除去慕雲氏,方能將這江山徹底收入李氏的手中,而不用再做他人的兒皇帝了。”


    父皇的話,若是擱在曆朝曆代,應是在理,但今日聽起來又頗為奇怪。


    要知道父皇從前不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他一直說李氏與慕雲氏,是仁智相輔,君臣相守,就好比是秤杆不離,缺一則難以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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