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兒從小就沒什麽得不到的東西,生辰隔得又近,小時候一到了賜禮的日子,都要互相比來比去鬧上半天小性子。所以賜什麽好,兩個女兒能不能滿意,明皇花的心思比起別的國政大事可謂隻多不少。


    恰逢某年陸行遠任南疆四州宣撫使,奉旨督辦清州南華島新礦開采一事。開采時,無意在島上發現了苔玉,便差人取了樣呈遞明皇,並奏請雕成兩尊龍像,待新建一處景觀擺入後以生辰之禮賜予兩位公主殿下。


    明皇一聽,兩份賜禮並作一份,女兒們又能於一處和睦同享,覺得大合心意,於是很快便有了這雙泉亭。


    李重延和朱芷潔一同看著龍像,卻是各有各的心思。


    朱芷潔後悔沒有再多做幾色點心,此時臉紅心跳得無話可說,便是說些糕點也是好的。偏偏這時候一樣點心都想不起來,腦中盡是萬樺帝都古木參天鬱鬱蔥蔥的景象,每一棵古樹的後麵好像都隨時會跳出一個頑皮少年的身影朝她笑著說:“看,這就是龍涎口。”


    李重延卻是搜腸刮肚地在想還有什麽可以逗她開心的事,人家做了點心來,卻被惹了一臉的淚。雖非他的本意,但總是過意不去。他看了龍像半響,忽然又壞笑起來,口中一聲“有了。”


    朱芷潔怔怔地看他拿起桌上的空盤子鑽進竹林,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麽鬼。過了一會兒,隻見他捧著一大盤的泥土出來,一臉的惡作劇相,不由好奇心大盛。


    李重延從池中舀了些水倒在土上,然後取了一坨泥開始揉捏。邊捏邊得意地說:“我不知道你們那個什麽‘抜寒’是怎麽抜的,不過要想身子熱乎呢,動動筋骨是最好的。我小時候啊,最喜歡拿土做成泥團子丟出去,一丟一個準,王公公都誇我百步穿楊例無虛發呢。每次入夏,宮裏別處都是拿長杆子粘蟬,我允楊宮可不用。隻要我幾個泥團子,就都清靜了。”


    說完,已搓出一個圓滾滾的泥團子放在手上掂了掂,皺眉自言自語道:“碧海的土有點輕,這捏出來的團子準頭可能會差點兒意思,湊合用了。”話音剛落,對準右邊的那座龍像首就丟了出去,隻見不偏不斜,正好堵在了龍口中。本來口中的一道清泉被堵得從前麵出不來,隻能從龍嘴兩側滴滴答答地溢出來,倒成了名副其實的“龍涎口”。李重延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朱芷潔真被驚呆了。


    這太子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這可是母皇最珍愛的雙泉亭裏的龍石像,是皇祖母留下的賜禮,他居然敢這樣胡鬧。李重延看到她一臉惶恐的神色,安慰說:“別怕,就是一團泥,衝洗幹淨就看不出了。”又遞過去一把泥,嘿嘿一笑:“你試試?”


    朱芷潔一時哭笑不得,自己別說泥了,平時連桌上的灰都是不沾的,何曾搓過泥團子,忙推說:“我……我不會。”


    冷不丁被李重延抓起手來,隻覺手心一涼,那團泥已穩穩地被按在了手上。朱芷潔瞬時感到一種激烈的心跳,就像一個一直穿著鞋走路的人忽然被要求光腳走在地上一樣,一股莫名的羞澀從手掌纏繞而上直至頭頂,耳邊還有些嗡嗡作響。


    李重延輕聲說:“好玩的事兒可多了,你要是不試試,就永遠不會知道有多好玩。”


    朱芷潔看看手上的泥,心想手髒了也是髒了,再看看龍嘴口水滴答的滑稽模樣,還真有點好笑。她看了看四下,確認沒有人看到,低頭怵怵地開始揉搓起來。邊搓邊想,自己這究竟是在做什麽呀。自從遇到他,竟然也會去做這樣頑皮的事,簡直跟三妹沒兩樣了,真是匪夷所思。


    心裏這麽想著,手上卻不含糊,平時捏麵團子是捏慣了的,所以泥團子捏出來也是工工整整圓潤得很。


    “嗯,捏得很好,這樣不容易失了準頭。”李重延儼然一副師父的口氣。朱芷潔依言舉起團子,怯生生地對著左邊那尊威嚴十足的龍像丟去,卻連柱子都沒有挨到就掉在池子裏了。


    朱芷潔倒有些鬆了口氣,迴頭一笑,道:“我果然是不會,還是殿下投得準。”


    李重延並不死心,拿起土搓了個小一點的泥團放在她的手上,又用自己的右手擎起她的右臂,從身後半撐著她的身子,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肘不可曲,肩不可浮,看準龍頭,腕沉時泥團便可出手了。”說完半推著朱芷潔的手臂把那泥團擲出。


    朱芷潔被他這忽如其來的一靠,心慌意亂得抬起右臂也是顫抖無力,隻得勉強擲出。隻見那泥團在空中拋了個圓弧後穩穩落下,沒有砸到龍口,卻砸在了龍口旁的龍須上。


    細長的龍須“啪嗒”一聲,應聲而碎。


    苔玉雖是石頭,比泥團要硬。但雕成龍須的那點苔玉實是已經研磨得很細了,平日裏的風雨沒什麽,忽然這樣一大坨泥巴從天上墜下,被砸成兩段也毫不奇怪。


    何況這樣的事誰敢?


    所以朱芷潔看著到龍口邊有一半的胡須被砸斷在地,頓時嚇得麵如土色,背上冷汗陣陣,心被拽得幾乎要沉落肚腸。這要是母皇知道了如何是好?會不會以後連請安都不讓請,再也不願見她了。姨母會不會再也不讓自己去清輝宮了。想到這裏,心中一急,淚水又湧了上來。


    李重延也是呆了,想要逗樂她的,結果逗出更多的眼淚。他這個太子,從小捅的簍子成千上萬,可從沒有道過一次歉。不過這次他是真的心裏過意不去,隻是嘴上依然說不出什麽道歉的話來。他遲疑地問道:“你……很怕你母親?”


    朱芷潔含淚點了點頭。


    李重延不作聲了,他不明白為什麽還有怕爹娘的孩子。他想了一會兒,又伸手取了一坨泥搓成一團。


    朱芷潔正驚疑又要做什麽,隻見他對準另一尊龍像就丟過去。又聽“啪嗒”一聲,那一尊的龍須也碎落在地。


    不等朱芷潔開口,李重延就高聲喊道:“王公公何在?”


    一會兒,王公公就從林子外快步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公主的侍女小蝶。李重延指了指龍像,一副訕訕的表情說:“是我頑皮,想丟泥團給公主看的,結果丟得偏了,把兩尊石像的龍須都給砸了下來。”


    王公公聽了還未答話,小蝶早已尖叫起來,“天哪,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把龍須砸斷了!”然後根本不管太子和公主,直接一路跑出林子,仿佛天塌了一般,邊跑邊繼續尖聲叫喚:“太子殿下把龍須砸斷了!天啊!”


    朱芷潔驚魂未定,看看王公公,又看看李重延,張大了口說不出一句話,一時眼中的淚都像凝結了一般落不下來。


    李重延一伸手,王公公會意,遞上了一條棉帕。朱芷潔看他執起自己的手,一下一下仔細地擦拭著,邊擦邊笑道:“哎,你可算是不哭了。別怕,你看我也砸斷了龍須。出了什麽事兒,有我在前頭呢。”


    亭中隻聽得泉水滴滴答答聲,兩尊龍像各少了一邊的龍須失了威嚴,表情變得有些怪異,看起來倒有些劍拔弩張的樣子。


    雙泉亭擲斷龍須的事很快隨著小蝶的大唿小叫傳遍了整個皇宮。明皇自然是皺了半天眉頭,一聲不吭。能說什麽呢?為了兩尊石像,難道還要與一個小輩去較勁不成?


    朱芷淩聽秦道元急奏此事,冷笑了幾聲,叮囑道:“蒼梧國乃是世交盟國,龍須事雖大,但當以國事為重,使團離國都之前,此事不宜再議,可先擱置。”


    碧海國的冬天並不長,太液國都在碧海國的南地,寒冷的日子前後加起來最多不過兩個多月,所以抜寒之後沒幾天,其實湖邊的野鴨子就已經紛紛耐不住寂寞下水銜草了。


    飛往蒼梧國的鴿鷂早已將太子李重延上奏的書信傳到了萬樺帝都。溫帝看了看,依然是放入了一個錦盒,在朝上隻字未提。除了三萬兩黃金以外,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沒什麽出乎意料的內容。但他此時心中盤算的,是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銀泉公主替他毒死了慕雲佑,他也把銀泉公主送還給了碧海國。行兇之人隻要不在蒼梧國,他便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繼續一點一點地掰碎慕雲氏的勢力。


    之前懾於慕雲門閥的大臣中,其實也有不少人是迫於無奈,太師府一支獨大,雖然慕雲佐行事驕橫,好歹還有他的哥哥慕雲佑從中調和。如今慕雲佑一死,朝臣有一大半都從慕雲氏的門閥下作了猢猻散,一半是出於審時度勢,另一半倒是因為再不能忍受慕雲佐平日裏目空無人的性子了。


    那些忍不住的大臣,就會來找溫帝討杯茶喝。


    說起來,這溫帝即位後的這二十幾年來,就隻做了兩件事。


    喝茶和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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