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延哦了一聲,不太明白為何取了這麽個名字。他又拿起一塊酥餅。餅身是淡淡的灰色,麵兒上是一層薄薄的翠綠,好似石上的青苔。咬了一口,卻是鹹的,入口有一股奇異的香味。


    “這味道我熟悉,我們蒼梧國也有這樣的糕點。應是用紫蘇、九層塔混了黍粉烹炸而成。烹炸的火候真是恰到好處,香味如此濃烈。”李重延正讚到一半,忽然咦了一聲,“為何還有荷花的香味,而且餅身也要更酥軟些。”


    他不知道,這一碟點心其實是朱芷潔偶然間聽人說起,父親金泉駙馬以前愛食紫蘇與九層塔,便試著做成點心。實是自己憑空得來的點子,不想竟對了李重延的口味。


    她聽李重延這樣說,也咦了一聲,“原來蒼梧國有這樣的點心,用的是黍粉。碧海不產黍,所以我是用了藕粉,吃著就輕軟了些,果然是不夠綿密。”


    “原來是藕粉,我說怎麽還會有荷花的清冽。”李重延恍然大悟。


    朱芷潔笑著點了點頭說,“其實荷花的清香裏藕粉隻是一半,另一半是我摻了蓴葉。”


    李重延用力點了點頭,又問:“可有名字?”


    朱芷潔臉有些羞紅,小聲說:“三味芳草,附於一處。我取名叫……三生石上。”


    李重延卻並未看見,口中連稱好吃,還說:“這你若是做給我父皇吃,他也必然讚不絕口。”


    朱芷潔正被三生石上這句話給引得心中亂跳,聽李重延說要她做給他父皇吃,以為他又在暗示將來婚嫁之事,不禁羞得無以複加,索性轉身過去假意看那遠處的龍石像,心裏卻暗想,他……他又這樣唐突起來了。


    王公公是世故之人又有年紀,看在眼裏怎會不懂,便順水推舟地說打趣道:“陛下的口味老奴也是很清楚的,公主殿下這道點心必合陛下心意無疑。殿下的手藝如此了得,若是……若是他日能有機會,老奴還想求教一番呢。”嘴上說著,故意把“他日能有機會”幾個字拖得老長,聽著額外分明。


    朱芷潔一聽,心想若再任他們說下去,自己的臉都要燒起來了。趕緊收了收心神,道:“不如太子殿下也說些貴國的事情與我聽聽,我很是好奇呢。剛才那個什麽龍涎?聽著甚是有趣。”


    王公公見此情形,暗想點到即止方是正好,向二人拜了一拜說:“老奴先去林子外麵守著了,若有吩咐再喚老奴便是。”朱芷潔見狀,對身邊的侍女說了一句:“小蝶,你也一起去吧。”


    那小蝶正懶得在跟前伺候,聽她這樣一說,喜孜孜地與王公公一塊兒出林子去了。


    “龍涎?哦,你說那個啊。那是當時高祖築城時在各道城牆下開鑿的小洞,洞口大約隻有一拳大小,再引了細細的水道往下綿延。所以我們萬樺帝都處處都可聽得泉水淙淙。”李重延說完又拿起一塊五味雜陳餅。


    “那若是入了夏,也必是清涼之極吧。”朱芷潔聽得一陣心怡。


    李重延聞言不答,卻忽然壞笑起來說:“說到龍涎啊。跟你說一件有趣的事。在我八歲那年,閑來無事忽發奇想,讓王公公去禦廚那裏把豬血牛血雞血灌了十七八個大桶,然後命人偷偷抬到太常寺黃少卿家的房子後麵。你不知道,這城中的龍涎口有成千上萬,但有些龍涎地處偏僻,水流若急了,會積出水窪來,這黃少卿家邊上的龍涎口就是這樣。”


    朱芷潔奇道:“你弄那許多豬血去他家後麵做什麽。”


    李重延嘿嘿地笑道:“我命人到了傍晚時分就從後麵地勢高處將十七八桶血一起灌下,一時間血流成河,把他家的院子給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我又叫了兩個侍衛去禦所巡捕營通報,說發現他家門口全是血,都積血成池了,疑是有命案。”


    朱芷潔驚唿一聲,不由又好氣又好笑,“你也真是太……”,硬生生將“促狹”二字咽了下去。一邊又忍不住要聽,忙問然後呢。


    “巡捕營的人趕到府前一看,見血流得如此之多,又是陣陣腥臭,以為是起數十人的大命案,不敢擅動。一邊悄悄圍住了府邸,一邊又急報給了京兆府尹。沒多久,京兆府尹的府兵趕來,兩處的人馬一合,把黃少卿的家給圍得一隻蟲都爬不出去了。”說到這裏,李重延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朱芷潔歎了口氣,皺眉道:“可憐他個京中小吏,受你如此消遣。”


    李重延搖搖頭道,“我確實是頑皮了些,不過他也並非無辜。”


    朱芷潔一聽,問道:“他有何事?”


    “那日他家被圍,巡捕營因疑心有命案,便忽然闖入他家中清查府上所有人口。結果發現全府上下一人沒少,反多了一人。”


    “多了一人?”朱芷潔聽得疑惑。


    “是個婦人,清查人口時,和黃少卿兩人衣衫不整地跑出房門,被衛兵們給拿個正著。一查,卻又不是他府上的人。”


    朱芷潔聽到這裏,登時領悟過來,臉上一陣緋紅,忙啐了一口:“作死作死,果然不是無辜之人。”


    “但京兆府尹也在,要想查清那人也是易如反掌的。所以很快就便知曉,那婦人是原河營協辦統領的遺孀。”李重延歎了口氣,“其實黃少卿正好也是個鰥夫,兩人大約是兩情相悅。”


    “哦……”,朱芷潔聽到此處,又不由生出幾分同情來。大約是兩情相悅,才會情不自禁。可說起來終是鰥寡之人,怎可如此不顧廉恥。情通理不通,這要如何收場。


    “後來這事兒也鬧大了,又被發現是我在搞鬼,京兆府尹便上奏給了我父皇。”


    朱芷潔哀憐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樣大的禍,必定是被重重責罰了。這要是換成自己,真不知道母皇會怎樣大發雷霆,便又追問後來。


    “我父皇說,鬧出這樣的事來,官就別做了。讓京兆府尹做個官媒,讓那兩人明媒正娶,迴鄉過日子去吧。”李重延吃下最後一塊三生石上,撣了撣手,輕描淡寫地站起身來。朱芷潔怔住了。


    如此大動靜的惡作劇,竟然就這樣風平浪靜了。溫帝的性子究竟是有多溫和,究竟是有多愛自己的孩子,想必平時就一定是這樣寵慣了的。


    說起來,對那兩個人的處罰也如此之輕。不,與其說處罰,倒不如說是成全。知道倆人之後必為世間唾棄不得善終,還賜了名分,讓二人遠離帝都的喧囂,好安心度日,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都說蒼梧國曆代君主多仁厚,果然名不虛傳。


    朱芷潔想到這裏,看看李重延,又想想自己,不由心中暗羨。倘若自己的父親尚在世,不知道會不會也像溫帝愛護他一樣地來愛護自己。李重延有這樣的慈愛又溫和的父親,真是她一生都無法實現的奢望,頓覺胸口一陣塞悶,眼中濕了起來。


    李重延本是想說個笑話逗她樂的,說完之後卻發現,朱芷潔竟然落下淚來,一時不知這悲從何起。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問:“可是我說錯了什麽話麽?還是你覺得我做得太過了?”


    朱芷潔被他這樣奪過手去,一時慌亂,忙掙脫開退了兩步,擺擺手道:“不是殿下說錯了什麽。隻是一時想起我自小便沒了父親,有些羨慕殿下有這樣的好父皇,才有些傷感。”


    李重延聽了這才明白,靠上前去溫言道:“其實我和你一樣,我雖有父親,但很小就沒了母親。我連兄弟姐妹都沒有,從小就隻能自己玩耍。所有人都因為我是唯一的皇子,才無人拘束,任由我把整個允楊宮都翻過來也不敢說一句。其實……其實我心裏也是寂寞得緊。隻是我沒有和人說罷了。”


    朱芷潔見他靠得近,又聞得一陣年輕男子的氣息,不由心裏一陣恍惚,想要再退,卻已挨到了亭柱。


    李重延又輕輕地說道:“我父皇人很好,他若見了你,也必定會很喜歡的。你若……你若願意……,他也可以成為你的父皇的。”說完,也覺得耳根發燒,暗想自己平日裏沒天沒地慣了的,今日說話居然也會結巴。不禁自己退了開去,假意轉頭去看那噴水的龍石像。


    朱芷潔怎麽會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又不知該怎麽接這話頭,也隻好默默地看著龍石像。


    一時間,亭中隻聞泉水叮咚,倆人心裏各自亂跳。


    從亭子裏望出去,左右方各有一根七八丈的錦雲柱,柱上盤著一條碧色的石龍,龍角傲然矗立,龍須錚然分明,顯得有筋有骨,宛如活物。一股細長的泉水從龍口如白練貫下,注入亭前的蓮花池中。再看那龍身,似玉非玉,晶瑩剔透。陽光之下,與池中波粼相映成輝,點點耀耀,煞是好看。


    碧海國的南華島上礦藏富足,除了金礦與錫礦,也盛產各種奇玉異石。這雕作龍像的石料便是產於南華島上的一種奇石,稱為苔玉。當年二代明皇有一件頗為頭疼的事,那就是金泉公主朱玉澹與銀泉公主朱玉瀟每年生辰時的賜禮。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碧海風雲之謀定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海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海山並收藏碧海風雲之謀定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