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大夫”在身邊一呆,禮部擬定的章程裏沒這一段啊。


    明皇聽了,手一揮道:“請講。”


    “請將二公主許配於我,使兩國再結秦晉之好。”太子說完,臉上也是一紅。


    此言一出,饒是處事不驚的朱芷淩也驚得合不上嘴了。若是旁屬小國的使節這樣說,她可以一甩袖子直接轟出殿外去。可這是蒼梧國的太子,與碧海國的公主也確實是門當戶對,並不過分。但此等大事,怎麽能這麽輕輕鬆鬆說出來了呢?就算我們答應,也不能在這兒就說,噢好的,祝你們早生貴子這種話吧?


    還是看看母皇怎麽處理吧。朱芷淩轉過頭去看明皇,結果發現母親臉上居然和她一樣的表情!自然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當然,最最吃驚的要數朱芷潔本人了。她上一刻還打算差不多起身迴宮去小睡一會兒,下一刻就發現自己突然成了全場的焦點。可當她偷偷看向太子時,心中又有一種小小的竊喜,原來他有那麽喜歡我,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麵說想娶我。這世上竟有人喜歡我至此,真是不可思議。


    就在誰都不知道該怎麽迴答的時候,丞相陸行遠咳嗽了一聲,稟道:“老臣有個建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還需父母首肯,再找一合適人選做媒,方可周全。還請太子今日暫且擱置,擇日再議。”


    太子心想,也沒指望你們這就點頭,反正我把我想說的說了,剩下的我就讓我父皇幫我想辦法唄。


    使團的覲見告一段落,本來太子李重延過幾天就應該按原定計劃帶著“小朝廷”迴國的,朱芷淩非要他把之前商定留下銀泉公主和三萬兩黃金的事兒用鴿鷂傳給溫帝,然後在答複之前不讓他走。


    但這事兒其實真不能說是朱芷淩太霸道。


    將銀泉公主送迴國,是朱芷淩給溫帝開出的條件沒錯,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給蒼梧國上上下下一個交代其實是溫帝的需求所在。某種程度上說,朱芷淩沒有溫帝那麽關心是否需要這些官方的說法,這其實是在替溫帝打圓場。


    當然,話還是說得很客氣的。


    “我與太子殿下都是國之儲君,將來尚有不少大事需要同心協力。太子殿下初訪碧海,怎可不讓我替母皇盡一下地主之誼呢?何不趁鴿鷂傳書之際多盤桓幾日,也好讓我略表寸心。”


    女人對男人的優勢就是,她對你兇的時候能兇過你百倍,而對你溫柔的時候,又能讓你忘了兇你百倍的事兒。


    所以當朱芷淩滿臉笑意對李重延這樣說的時候,李重延立刻就開始動搖要不要多住幾日。


    “迎賓館終究還是簡陋了些,不如我命人將太清島的蓬萊閣整理出來,太子殿下可挑幾個隨行之人一同住在那裏。那裏離我二妹的清漣宮也不是很遠,我若有政事纏身,她也可替我陪殿下行木蓮於湖上,遊覽這太液三島。”


    殺手鐧就是殺手鐧,太子一聽到“二妹”二字,頓時眼中放光,什麽猶豫都沒了。心想,巴不得你天天政務纏身,然後鴿鷂再飛上幾個月才好。朱芷淩看他臉色真是把喜一之像到喜九之像湊了個清一色,心中暗笑。


    她說的“行木蓮於湖上”,其實是件很享受的事。太液三島之間的行走方式有好幾種。趕時間的就駕馬車走城樓,比如那些大臣們。不趕時間的就坐船在內湖往來,比如那些皇族們。而這個船不是像普通的兩頭尖中間寬的形狀,卻是做成圓形,既沒有船頭,也沒有船尾,稱為“木蓮”。


    “木蓮”的前方會有兩葉小舟拖引,就像水上的馬車。坐在這樣圓形的船裏,可以觀賞四周的湖景而沒有任何視角遮擋,閑來無事的時候在湖中飄個半日,船上有吃有喝又能躺能睡,實在是寫意之極。


    當然,也有像朱芷淩這種連馬車都嫌慢,直接自己騎馬往來的,根本不會去什麽木蓮行湖。記得上一次她坐“木蓮”,還是自己五歲的事了。


    太子想了想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帶幾個貼身隨從就行。”


    “哦,對了,請務必讓蘇學士也來一同小住。”朱芷淩忽然說。


    太子一怔,心想你倒還挺不介意的,他大殿上那麽噎你,換我肯定要不爽的,反正你沒意見我就帶上唄。


    其實朱芷淩哪有不介意,而且還介意得很。隻是半個時辰前,三妹朱芷瀲一聽明皇說起大姐要把太子暫時留在島上,就立刻跑到她這裏來,死纏爛打地要她把蘇曉塵也叫到島上來,要不然就去求母皇來說這事。朱芷淩一聽,這要是不答應,迴頭母皇還真能親自來,與其到時候再讓步,不如趕緊把這個小家夥給支走算了。


    “反正就是個咬文嚼字的書生。”朱芷淩心想。


    她說對了。這個書生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逐字逐句地迴想昨日使團覲見的事。


    昨日大殿,蘇曉塵看到銀泉公主毫發無傷地坐在上麵的時候就覺得這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忽然想起《雲策》有雲:欲思其果,必究其因。欲知其真,必去其偽。想要推測事情的結果,必須了解事情的動機,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必須破除遮掩的偽裝。


    道理很明朗,真相很迷茫。


    銀泉公主被劫持顯然是早有預謀,現在想來,射太子的那一箭多半不過是調虎離山而已。可從時間上算,伊穆蘭人若劫持了公主,再返迴伊穆蘭國,再派人找碧海勒索,交涉完再把人送迴太液城,立刻出現在昨日的大殿之上,根本沒可能來得及。


    隻有可能就是劫持到了太液城,勒索、交涉、放人一氣嗬成。但太液城是朱芷淩的勢力範圍,她那樣精幹,怎會讓一群綁匪在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地綁了人拿了錢還全身而退?這不可能!


    也就是說……朱芷淩是默許這件事發生的。


    不!與其說是默許,不如說她的動機比伊穆蘭人更充分。如果伊穆蘭人隻是單純的綁架,太子這個儲君的身價難道不比已至暮年的公主更值錢?但朱芷淩如果將她姨母劫持迴國,不僅可以堂而皇之地將護衛不力的責任歸咎到蒼梧使團的頭上,還可以此為由逼迫太子做出留公主在碧海的口實!


    蘇曉塵忽然明白為什麽昨天看到銀泉公主是那樣的處事不驚了。因為她很可能本身就是這樁碧海國賊喊捉賊的劫持案的參與者,隻不過從表麵看,她是被動承受的受害者,所以絕不會被引起懷疑。


    碧海國想要迴銀泉公主,但又不想得罪蒼梧國,於是拿伊穆蘭人做了擋箭牌,反正伊穆蘭人是無所謂得不得罪蒼梧國的。那支箭尾多半也隻是障眼法,誘導自己以為是刃族所為。其實昨天朱芷淩自己也說了,隻要是在太液城的伊穆蘭商館中買到的武器,都可以帶有金刃的紋樣。


    想到箭尾,蘇曉塵心中咯噔一下。那日被那群毛賊綁了的時候不過是逼不得已編了些謊話,沒想到趙二迴來後會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放了,還把箭尾還給了自己。今日再想來,這箭尾定不簡單,趕緊從懷裏掏出來在燈下細看。


    看了一會兒,不由額頭沁出汗來。果真如此……


    箭尾的金紋在燈下顯出的耀眼金色中竟然有一絲銀白色閃過。這不是伊穆蘭境內打造的刃族兵器!


    蘇曉塵想起慕雲佑曾和他提過,金刃王奢靡成風,排場的事從不小氣,而這箭尾上的金紋分明是摻了錫才會有這一絲銀白色!伊穆蘭產鐵不產錫,如果是伊穆蘭境內打造,哪裏來的錫可摻。而且按金刃王的性格應該是純金燙印才對。與此相對,碧海國不僅產錫,還習慣於金中摻錫,毒金之戰不就是因為這個習慣才吃了虧麽。


    這支箭,根本就是出自碧海國之手!


    蘇曉塵不由得涔涔汗下,如此詭計,卻又如此縝密。到頭來被劫了人,勒索了金子,還要落得理虧!這樣精打細算的計策不是朱家的手筆還能有誰?佑伯伯若在,就算能想出這樣的計謀也不會還去勒索這三萬兩黃金的。


    蘇曉塵感覺已經把心中的謎題解開了一半,但疑惑依然存在。其實就算把剛才所有的推斷和摻了錫的箭尾都擺在朱芷淩的麵前,她隻要問一句:“如果不是你當初要去看什麽瀑布,公主身邊有兩千禦甲護衛,能被劫走嗎?”自己便無話可說。


    是啊,朱芷淩千算萬算,總不可能連自己要去看瀑布的事兒都算進去吧。作為一個周詳的計劃,看瀑布導致離開兩千禦甲護衛隻能算是碰巧,但又是不可或缺的一步,沒可能聽天由命。何況這瀑布還是舅舅和自己偶然說起,自己攛掇太子去的,總不能說舅舅和自己也是朱芷淩的幫兇吧。


    蘇曉塵覺得想得腦袋都漲了。在這件事裏,到底有多少人被卷了進來。銀泉公主為什麽非迴到碧海國不可。還有,為什麽使團沒走幾天,佑伯伯就病故了。這裏麵究竟還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夜深了,蘇曉塵感到從未感受到的危險正在緩緩襲來。就像慢慢漲上來的潮水,一點一點地吞噬著陸地直至完全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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