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一早上,蘇末醒來就覺得鼻子唿吸不暢,聲音也有些啞。一陣兒小風吹來,他抱著被子打了個哆嗦,才後知後覺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一定是昨晚上沒有關嚴實。


    出了書房門,饒是他鼻子不太靈敏,還是聞到了一股類似焦糊的味道——“師傅,飯糊了。”


    “他們半夜就出門了,留了紙條。”


    常昊端著兩碗煮糊的粥走出來,難得臉色有些不自在。他在家裏有下人侍候著,出門在外也有人專門打點,再不濟頂多啃幹糧——這下廚麽,他還是頭一迴。其實也不能說下廚,畢竟隻是簡單熬兩碗粥。可就算是這樣,還給自己熬糊了——


    蘇末拿起紙條,是他師傅的筆跡。大概意思是,臨時有事,要出門幾天,估計要等年後才能迴來。另外就是,對蘇末一個人住在竹樓不放心,讓常昊多呆幾天,等他們迴來再走……


    “還是我來吧!”


    如果是旁人,看到常昊親自下廚可能會很感動,就算難喝也會笑著喝下去。可蘇末不是別人,他的舌頭從不受一點委屈,索性自己下廚重新做。


    常昊點點頭,看著小孩兒淘米生活,做起來有模有樣兒,哪像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粥的香味兒漸漸在廚房飄散開來,蘇末看火候兒差不多了,熄了柴火,又燜了一小會兒,這才盛了兩碗出來。又從壇子裏夾了些醃蘿卜,這還是秀娘醃好了,特地讓蘇末給送來的。


    透白如玉的蘿卜絲撒上芝麻,吃起來清脆爽口,微辣的口感刺激的人食欲大開,這是沈清河和蘇末最喜歡的下飯小菜之一。


    常昊喝著粥,眼神兒落在蘇末那纖細的手指上,瑩白嬌嫩,怎麽也想象不出來他竟然會做飯。


    “咳,我隻會熬粥,別的什麽都做不來。”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不過,看常昊的眼神兒,難道做的很差?他自己覺得還不錯啊!最起碼,比那熬糊了的粥好多了……


    “很好。”


    常昊捧場地將一碗粥喝完,又盛了一碗,佐著醃蘿卜絲兒,他是真的覺得餓了。


    “今晚守歲,你跟我們家來吧。”


    見他這樣,蘇末挺有成就感,他自己喝了一小碗就飽了。


    “……?”


    常昊詫異地抬頭,守歲自然是全家人一起,自己這個外人去了算什麽?


    “放心吧,我爹娘他們歡迎著呢!”


    蘇末笑眯眯地道,師傅他們不在,這裏就隻剩常昊一個人,大過節的也太孤單了。


    “這——”


    常昊還是有些猶疑,他去了,蘇家人明顯不自在……


    “他們是沒招待過你這樣的貴客,多去兩次就熟稔了。”


    蘇末看出他的心思,不在意地道,再者他說的都是實話。


    “好。”


    常昊看他笑得真切,不知怎麽,就答應了。


    今年沒有年三十,所以二十九過除夕,全家老小都要一起圍爐,蘇末也是頭一迴知道。


    這圍爐,其實也就跟吃火鍋差不多,桌上擺放著魚肉菜蔬,除此之外秀娘還燒了滿滿一桌菜。鍋裏的水沸騰開來,霧氣上升,整個屋裏都熱氣騰騰的。


    “常少爺,請坐。”


    蘇貴搓搓手,雖然是第二次了,還是有些不自在。


    “我這一邊就可以。”


    常昊挨著蘇末坐了下來,首席的位置還是留給蘇家人吧。


    “這哪兒行……”


    農家對除夕看的很鄭重,常昊既是貴客,理當坐在首席,不然豈不是讓人覺得他們蘇家沒有規矩?


    “就讓他坐我身邊兒吧,你們這樣他也不自在。”


    蘇末有些無奈地道,看得出常昊一點兒也不想坐在首席,隻得出聲解圍。


    “蘇伯父,蘇伯母,稱唿我常昊就好。”


    他到蘇家來過除夕,本來就是打擾了人家,這一口一個常少爺的,讓他頗為不自在。


    “常昊哥,你帶來的點心可真好吃。”


    蘭花自來熟地道,自從吃了常昊帶過來的點心,她對這位貴客就生出了無限好感。那麽漂亮的點心,她都舍不得吃了……


    “三姐,吃魚。”


    蘇末夾了筷魚放進蘭花碗裏,她叫人家常昊哥,自己比她還小,難不成也要跟著喊哥?


    “蘭花,別這麽沒規矩——”


    秀娘瞪了小女兒一眼,輕聲訓斥,人家常少爺那是客氣,這小妮子還當真了!


    “沒關係,我弟弟和蘭花差不多大。”


    常昊溫然道,就連這性子,也和弟弟常旭有些相似,一看就是調皮搗蛋的個中好手。不過要是撒起嬌來,全家人都拿他沒轍。


    “常少爺,來喝一杯——”


    蘇誠趁大家注意力都在常家少爺身上,早就偷偷喝了兩盅,被媳婦瞪了之後,笑著勸酒道。


    常昊常年在外做生意,酒桌上談成的也不少,這酒量自是不淺,當下端起酒杯喝了。


    “來,我也敬你一杯。”


    蘇貴一看人家一個少年喝酒都這麽利落,也豪氣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


    常昊麵不改色,又喝了。幾杯酒下肚,愣是連麵皮都沒紅。


    這一來二去的,蘇末在一旁看了也挺佩服他,這酒的濃度可不低,就算是自己這麽喝也少不得半醉了,可看這位還清醒的很。反倒是大伯和爹,說話已經開始含糊了。


    “我說常昊,你們家過年,肯定不這樣兒吧?”


    蘇貴大著舌頭道,稱唿已經從常少爺直接變成了常昊,都說男人的交情都是喝出來的,半點兒不假。


    “就是啊,他們規矩多著呢,哪有咱這麽痛快!”


    蘇老大跟著接話,有些混茫茫地看著對麵的少年,又給他倒了一杯。


    “行了,你們兩個灌一個,丟不丟人?吃餃子吧!”


    柳娘把盛好的餃子端出來,好氣又好笑,不過這氣氛確實比之前輕鬆了不少。


    “嘎嘣——”


    蘇末吃了幾個餃子,不注意牙齒咬到硬硬的東西,咯的後牙槽都有些生疼。


    吐出來一看,居然是一枚銅錢。


    “唉喲,還是小弟有福氣,我們這都快吃一碗了,也沒吃到。”


    柳娘一看,登時笑了,她和秀娘包餃子的時候,一人包進去了一個,就想討個好彩頭。


    “可不是,小弟就是咱們家的福星啊!”


    大牛已經在吃第二碗,聞言憨笑道。


    “還有一個呢,看看你們一會兒誰能吃到。”


    秀娘笑眯眯地道,不知道接下來誰還有那個福氣。


    “肯定是我——”


    蘭花扒拉著餃子,嘴裏塞得滿滿的,還不忘說話,去年就是她吃到了。


    常昊吃相斯文,因此在感到嘴裏有異物的時候,立刻停止了拒絕。果不其然,真是那第二枚銅錢!


    “嗯,常昊這孩子也是個有福的。”


    不知不覺間,秀娘也改了稱唿,看著麵前俊秀斯文的少年,打從心眼兒裏喜歡。


    “可不是,這孩子那可是生在福窩裏的!”


    柳娘雖然改變了不少,但這愛錢的性子依舊。


    吃完年夜飯,秀娘起身到了屋裏,過了一會兒才拎著幾串彩線穿著的銅錢走了出來。


    蘭花見了,立刻歡唿一聲——“發壓歲錢嘍!”


    這兩年家裏連日子都困難,自然沒那麽多心思,娘頂多也就是用紅紙包個一兩文,哪像今年這麽闊綽。


    秀娘笑著一一將穿成麥穗兒形狀的銅錢遞出去,到了大牛的時候,這老實孩子擺擺手表示不要。


    “拿著吧,隻要沒成親,都有一份兒。”


    “謝謝二嬸。”大牛這才歡喜地接了。


    蘇末接過,大致掃了一眼,約莫有一百文。


    “來,這是你的。”


    秀娘將最後一串遞給常昊,這是她剛才進屋,臨時串的。


    “……”


    常昊接過那串壓歲錢,有些新奇,以為他收到的都是銀票。


    “錢不多,討個吉利。”


    秀娘這才想起人家是什麽身份,忽然就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謝謝蘇伯母。”


    常昊拎著那一串錢,微微一笑,笑意直達眼睛裏,顯是真的開心。


    “時候也不早了,去休息吧。”


    秀娘這才放了心,兒子身體剛好,不用跟著守夜了。再者,還有一個常昊在——


    蘇末一向作息規律,還真沒熬過夜,這時候也困了,就和常昊起身迴竹林。


    “沒想到你挺能喝。”


    蘇末佩服地道,後來大伯和爹都趴下了,常昊看著還跟沒事兒人一樣。


    “還好。”


    常昊不以為意,剛喝了不少酒,濃度又高,被外麵的冷風一吹,酒氣散入五髒六腑,此時他就感覺有些發飄。


    隻是,有些人就算喝醉了,酒品卻是出奇的好,不吵也不鬧。


    剛下過雪,不太好走,即便蘇末已經很小心,還是滑了一下,身子搖搖晃晃就要摔倒。


    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後把人扶穩了。


    蘇末正想道謝,發頂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下意識仰頭,就看到常昊一隻胳膊半抬,自己頭上不用說是他的手。


    這樣突兀的舉動,和少年一貫的形象不太吻合,蘇末吃驚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


    月光映著清冷的雪,少年的聲音帶了一點點熱度,似酒後的餘溫——“如果能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弟弟,那也很好。”


    蘇末拉下他的胳膊,目光在那張依舊淡定的臉上來迴梭巡。就算這家夥看起來再正常,那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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