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似乎有著極強的魔力,讓柳白衣心神為之一顫。過了良久,他才緩緩道:“好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每次聽人念及此詩,都不覺為之黯然神傷”

    “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柳白衣望著李若拙淒然一笑,淡淡道:“你現在還不能體會到其中意味。閱詩一道,不應拘於字句表麵,應當以心悟之。隻有你親身經曆過,方能有所感悟。”

    “需要經曆什麽?”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到那時你就會明白這首詩的意思了。你可知人生有四層境界,境界越高,越接於人生的真諦。第一層境界,有詩為證:‘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層境界,有詩為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層境界,亦有詩為證:‘眾裏尋它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最高之境界,便是此詩:‘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不知你現在能否領悟到第一層境界?”

    李若拙低頭冥想一陣,遲疑不定:“第一層我能理解。至於第二層,我似乎有點兒明白,但又不太清楚,不是完全能明白。”

    柳白衣讚許道:“不錯不錯,你正處於人生最幸福的階段。過猶不及,事物處於中間狀態是最完美的。你可明白?”

    李若拙並沒有說話,隻是似有所悟地聆聽著。絕大多數人在別人闡述其思想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打斷別人,插入自己的見解和思想,這是人類的通病,也是人與人交流的巨大障礙。

    而李若拙卻天生具有那種罕見的包容心,能夠親身進入別人的思想世界,忘掉自身的存在,與他人的思想融為一體。

    柳白衣一生與周遭格格不入,總渴望能找到一個真正的知音,一個能明白自己的人,所以他總是會在自己的言語後加上這樣一句——“你明白嗎?”。然而卻幾乎從未有過人對這個瘋子加以理睬。

    但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認真的樣子,真正讓這個半生尋覓知己的人抓住了沉溺前的那根救命的稻草。於是柳白衣任由激情澎湃的語言滿載著自己的思想,如山洪一般,噴湧而下,一瀉千裏:

    “我是誰?我從何而來?又將到往何方?這個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眼前這些人,這張桌子,這壺茶,頭上這片星空,這些究竟是什麽?究竟是真是幻?你可曾想過這些問題?他們都說我是瘋子,不錯,我確實是個瘋子!一個終日苦思這些莫名其妙問題的大瘋子!但這些東西就擺在我麵前,叫我怎能不去想?我也想像正常人一樣正常思維,正常生活,但我連我究竟是什麽,活著有什麽意義都不明白,我又怎麽能夠欺騙自己,一無所知地生活下去?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如嬰兒之未孩。俗人察察,我獨昏昏,俗人昭昭,我獨悶悶,我獨異於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眼前的世界,我所看到的一切,是真實的嗎?不過是色彩與形狀在空間上的組合而已!真正的世界是什麽樣?我不知道。我竟生活在一個充滿幻覺、不真實的世界,我何以堪!時間呢?有沒有人想過時間是什麽?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流連暗換。過去的究竟有沒有存在過?逝去的東西到哪裏去了?沒有人知道。時間真是不可思議。那麽有沒有時間無法改變的東西呢?如果有,那麽這種東西一定是超脫於時間之外的,沒有了時間的流逝,那麽就會是永恆的,所以說‘人生若隻如初見’!時間定格在那一刻,便是永恆。然而如何扼住時間的流逝呢?隻有記憶能做到。活在定格的記憶中,便是活在永恆中。

    我究竟是什麽?此刻思緒萬千的我,絕非這副肉體軀殼。思考這些問題,神遊物外的這個我,究竟存在於哪裏?如果沒有這副軀殼皮囊,我是否還是我?思想便是我,我便是思想,隻要思想還在,那麽我就存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便是尋找永恆的東西。我將要去的地方,就是我思想所到之處。

    肉體是什麽?我這副身體又是什麽?是欲望的載體。我寄身其中,受到身體的束縛,欲望的束縛,我不能看清真實的世界。隻有讓我的思想擺脫肉體,我才能到我要去的地方。思想,便是我,亦是整個世界。以我觀物,故我即是萬物!世界便是我,我便是世界。

    有時我很鄙視周圍的這些人,他們隻知道那些塵世俗物,卻對這些本質一無所知,像蟲蟻一樣可笑!但是我又不斷地批判自己,告誡自己:‘是誰給了你權力妄自決斷他人生命的價值?!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力!一個四肢殘疾的人,一個沿街乞討的人,和一個修為通天、眾人景仰的高人,在生命價值上是絕對平等的!生命就是生命,絕不能以一切世俗地位,物質數量來衡量!對於那些我認為無知的人,我無權妄自尊大,在某些方麵,我卻是無知的一方’。我不斷地糾正自己:‘我可以遠離他們,但是我無權否定他們的人生價值!因為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雖然我這樣拚命地批判告誡自己,但是這樣自以為是,貶低他人的念頭,仍不時地冒上腦海,讓我在矛盾中痛苦不已!我剛才好像又犯這樣的錯誤了?可惡,我無權否定任何人!我總是控製不了自己這種否定他人的惡習……”

    說到這裏,柳白衣長嘯一聲,他終於將自己積鬱半生的思想一股腦兒共流霞傾盡,頓時如釋重負。

    李若拙見他說完,才道:“你說的這些我還不太明白,但是我也常常像你一樣思考世間種種事情。我師兄師姐都說我是呆子。”

    柳白衣長袖一揮,似乎是要拂去塵世的纖塵。

    “當年俞伯牙與鍾子期互為知音,而今我是撫琴的瘋子,你便是聞琴的傻子!哈哈!高山流水,有誰能知?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

    他說罷猛拍李若拙的肩膀。狂笑不已。

    遠處的劉鍋皮聽到柳白衣的狂笑聲,不解道:“媽的,瘋子和傻子都成朋友了。真是無奇不有!”

    柳白衣索性轉身將他那壇酒拿過來。當他轉過身來時,李若拙發現他清臒幹削的臉上竟有依稀淚痕。

    柳白衣將一大壇酒重重地擱在桌上。

    “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既是修道之人,不便飲酒,我就將你那份一起喝了!”

    他吃力地捧起那壇酒,仰頭便咕嚕嚕地往嘴裏倒。酒飛瀉而下,有一半沿著他的嘴角流到衣衫上,把他衣襟一大片地方都浸濕了,仿佛柳白衣不是在用嘴喝酒,而是在用整個身體喝酒。他中途連氣都沒換,就這樣一直把酒往嘴裏倒,使得周圍的人,包括劉鍋皮那群人,都瞧得呆了。

    李若拙雖是第一次離開首陽山,對世上的事大多一無所知,但也知道人若喝醉了可不得了,像這樣喝,搞不好連命都要給賠掉。他慌忙勸道;“柳前輩,當心喝醉了!”

    柳白衣理都不理他,隻顧著那壇美酒。待他將那壇酒喝光了,才聽他醉醺醺地大笑道:

    “醉?醉了才好哩!白發戴花君莫笑,六麽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我當醉臥楊柳岸,醒看那曉風殘月!”

    他將酒壇放下,停了半晌,又道:“你我既如此有緣,不如就在這酒桌前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李若拙愕然不語。他決計想不到眼前這個和師父李雨凡差不多年紀的人,會因為幾句話投機而不顧輩分要與自己結拜。

    殊不知,柳白衣半生遊曆天下,不問世事,隻以詩詞歌賦抒其情懷。大凡詩人者,必不失其赤子之心。柳白衣性情率真,心之所感,必抒之以詩,心之所想,必付諸於行。於世間的繁文縟節,從來都是不存於心。

    他見李若拙默然未答,不覺有些失望,淒然道:“怎麽,你不願意?你若不情願,我也決不強求於你……”

    李若拙從來不忍拂逆他人之意,掃他人之興,何況他對柳白衣也大有知己之感,於是忙開口道:“柳前輩既是不嫌棄,晚輩求之不得。”

    “甚好甚好,咱們就在這窗前月下結拜吧。從此以後我便是你義兄 ,你便是我的好賢弟!你以後就叫我大哥吧!”

    於是這兩人一個從未涉足塵世,一個從不置身塵世,一齊跪在酒桌旁的窗前。

    “蒼天在上,我柳……咦?我剛才對你說我叫什麽來著?”

    李若拙笑道:“柳白衣。”

    “啊……。對,對。今日我柳白衣,與李若拙於此昆侖山下結為異姓兄弟,此後同死生,輕去就,蒼天為鑒!”

    李若拙也跟著他念了一遍。

    倆人起身,柳白衣握住李若拙的手,李若拙能明顯感覺到他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賢弟!”

    李若拙這一生中何曾聽過如此親切的稱唿。他從未知曉自己的父母雙親究竟是誰,身在何處。師父李雨凡與眾師兄雖也算是他的親人,但修道之人,從來都是嚴格約束自己,感情從不輕易外露。此刻柳白衣這聲“賢弟”,實是李若拙聽過的最親切的聲音。他頭一次感受到了那種溫暖的親情,讓自己覺得忽然不再是孤單一人。此時李若拙聲音已有些哽咽。

    “大哥!”

    “好賢弟。今日實是大哥一生中第二開心的日子。”

    柳白衣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柄顏色已有些斑駁的竹笛,然後翻身一躍,整個人便斜斜地靠在窗欞上。

    “這柄湘妃竹笛,我一生隻為一人吹奏過,賢弟你是第二個。”

    他說罷低頭想了想,道:“一曲《江湖載酒行》,以饗知己。”

    孤月高懸,月華如練,烏鵲南飛,流螢時度。皎潔的月光揮灑在柳白衣的身上,使他渾身包裹在一層潔白的光暈之中。遠遠望去,他頎長的身軀,以及那柄橫在嘴邊的竹笛,都映襯在巨大的月輪之中,形成一片清晰的人影笛影。笛聲悠然而至,仿佛是來自月宮上的仙音瑤曲,自天際灑落人間,洗淨塵寰,濾去鉛華。

    此時酒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停止方才那爭論不休的話題,靜靜地聆聽這月下獨奏,包括柳白衣。

    此時的酒樓,方才還無比庸俗、市儈,然而當笛聲響起時,這裏瞬間升華為最神聖莊嚴的地方。所有人都產生心靈的震顫。

    原來這世界上並沒有天生就粗俗、下流、市儈的人,隻是周圍環境所迫,亦是一種自我保護。每個人都有那根深深埋藏在心靈深處的關於純潔、唯美的心弦。隻是置身塵世,久久未曾撥弄那根弦,日子久了,便忘了那根弦在哪兒,甚至是忘了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有這樣一種崇高的東西存在。

    此刻柳白衣的笛聲,正幫助那些在世俗中浸漬一生的人找迴那根深埋的琴弦。

    在他們苦苦尋覓之中,柳白衣與李若拙倆人已走出酒樓,消失在夜色之中。

    既知今日須苦苦找迴,當初又何必為了眼前之利而拋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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