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驀然湧現一股不安,卻又強行壓了下去。……李蹤策馬迴了宮,他沒讓內侍跟隨,也沒有打傘。迴到太乾宮時,身上落滿了雪花。門口的內侍瞧見急急迎上來,欲替他拂幹淨肩頭的雪花,卻被他抬手揮開了。他徑直入了大殿,身上的雪花接觸殿內的暖氣,很快便化作了水滴浸濕了衣裳。崔僖捧著幹淨的龍袍,躬著身勸道:“這個時節易染風寒,陛下換件幹淨衣裳吧。”李蹤揮了揮手,迴首看他,卻是說了個不相幹的話題:“前陣子北疆傳來捷報,說永安王大敗西煌,盡滅西煌十萬兵馬。”“這是好事,日後西煌再不敢犯我邊界。”崔僖垂首道。“是啊,是好事。”李蹤勾唇欲笑,又覺得實在累得慌,索性抿起唇,負手瞧著外頭的大雪,聲音辨不清情緒:“龍生龍,鳳生鳳,老話說得倒是沒錯。連成宗皇帝都沒滅的西煌,他卻輕而易舉地滅了。”“永安王是臣,陛下是君。臣子平定西煌,也是陛下知人善用。”崔僖道。李蹤側臉覦了他一眼,輕嗤了一聲,卻沒再同他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往政事堂走去,吩咐道:“你去將大理寺卿還有禦使大夫召來吧。”崔僖應了一聲,這才直起身體,跟在李蹤之後,往一邊出宮去傳旨。跨出殿門時他迴頭瞧了一眼,李蹤的背影已經隱沒在風雪中,隱約隻現出一點明黃,但那瘦削的背影,卻莫名叫人心驚。第111章 衝喜第111天 (一更)大理寺卿與禦使大夫接了旨意後, 便匆匆入了宮。兩人在門口撞上,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憔悴。這一陣子, 主管大理寺的王且壓力尤其大,先是給趙家翻案牽扯出了先帝奪位的陰私,接著皇帝叫他抓人, 又惹了民憤,又不得不把先前抓的人給放了, 可謂是兩頭挨罵。禦史大夫雖沒他折騰,但這些日子民意沸騰,禦史台司監察之職,上諫皇帝,下監百官。對於外頭的事想充耳不聞也不可能, 如何拿捏這個度就夠叫他頭疼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歎息一聲, 衝對方拱了拱手, 苦著一張臉進了政事堂。政事堂裏,皇帝倒是來得早,正坐在龍案前翻看什麽。見二人來了, 倒是客氣得很,先招唿他們坐下, 又命內侍上茶:“外頭風雪大, 二位愛卿先喝點熱茶暖暖身子。”他這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 叫兩人心中更加惶惶。但皇帝是君,君命不可違,他們隻能按捺著坐下,捧著熱茶等著上首之人開口。王且一邊喝茶,一邊用餘光打量著皇帝。這些日子, 李蹤的變化不可謂不大。從前的皇帝,喜怒不定,剛愎自用,甚至還有些暴戾。可最近這段日子,外頭流言與罵聲滿天飛,指責先帝德行有失得位不正,諷刺皇帝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文人罵人,不帶髒字,卻句句往心窩子上戳,若是從前的皇帝,早就不知道發了多少次火了。可最近他卻一反常態,平和得很。除了偶爾不上朝,竟然沒有發過脾氣。這幾日先帝之事在朝上吵得不可開交,有人認為先帝決不能有汙點,更不能任由平頭百姓造謠汙蔑,要大興文字獄殺雞儆猴。有人則認為民怨不可小覷,不若做個樣子走走過場,給百姓一個“真相”。而還有些老臣,隱約知道些東西的,都三緘其口,不敢貿然開口。朝上炒作了一鍋粥,但迴迴皇帝都隻聽著,從不表態,反而叫人揣測不清聖意。現在又忽然將他與禦史大夫召入宮議事,越發叫人摸不著頭緒。一盞茶畢,李蹤方才手裏的東西看完,他將之折起來,扔進了炭盆裏。王且這才發現,他看的似乎是一封信。隻是隔得遠,那薄薄的紙張很快在炭火中燃盡,並沒看清上頭的內容。李蹤倒是神色釋然,拍了拍手,終於說起了正事:“這迴召兩位愛卿入宮,是為了外頭的流言。”王且心中一驚,暗暗與禦使大夫交換了個眼神,垂著頭沒敢接話。李蹤似乎也不需要他們接話,自顧自地往下說:“這些日子朕也聽百官吵夠了,外頭的罵聲也夠高了,此事總要想個辦法解決。”“陛下……欲如何解決?”禦使大夫試探著問道。“既然百姓想要真相,那查便是。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總該都能滿意了。”李蹤笑著道。“這……”萬萬沒想到李蹤會讓他們查,王且皺眉,委婉地勸道:“坊間流言不過是有人暗中煽風點火,若當真往下查,恐怕會有人趁機造謠生事。先帝名譽事關國本……”說到底還是先帝手上不幹淨,真要往下查,就是弑兄奪位的皇室醜聞,誰也沒那個膽子敢翻先帝的舊賬。先帝得位不正,那皇帝屁股底下這把龍椅,豈不是也名不正言不順?然而李蹤召他們來,卻不是為了與他們商量,他神色冷淡了些,將兩卷寫好的手諭扔給他們:“讓你們查就查,用不著瞻前顧後。這是賜你們的免死金牌,隻要持著這道手令,後頭無論查出什麽,朕都不會治你們的罪。”兩人捧著手諭,麵露苦澀。卻也不敢再勸諫,隻能道:“臣領旨。”說完正事,李蹤揮揮手,將人打發出了宮。他自己則出了政事堂,腳步一轉便往東宮的方向行去。崔僖打著傘跟在他身側,詢問道:“可要喚轎攆來?”“不必。”李蹤這會兒又不太想說話了,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靜,便往東宮行去。後宮空置,這東宮自然也空著。李蹤遊走其中,掃過熟悉的亭台樓閣,神色怔忪。他腳步不停,走到最偏僻的一處偏殿,說:“朕以前就住在這裏,那時候朕最怕冬天,因為那些宮人會偷偷克扣炭火,屋裏的炭不夠,燒不到半夜就滅了,冷的人睡不著。”似乎感覺到了冷,他摸了摸胳膊,又笑起來:“不過後來朕被立了太子,就搬到了主殿去。再沒被凍醒過。”身後崔僖靜默無言,而李蹤似乎也不需要他迴應,隻自顧自地又往外走。走到書房前,推門進去,看著熟悉的陳列,又摸了摸那紅木書案邊角上的劃痕,輕聲道:“這是朕幼時刻的。朕自幼並不聰慧,又頑劣好動。一篇文章總要被打個幾次手心才能記住。有時候被打疼了和韓蟬鬧別扭,就偷來他的戒尺,在書案上胡亂刻畫。”但轉頭看見韓蟬,又會心虛地翻開書開始背文章。因為心裏知道,隻有韓蟬還願意認真教導他關心他。他從來不是頂頂聰慧的人,但為了不讓韓蟬失望,努力去做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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