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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心裏算了算今天什麽日子,決定去看二姐。


    招兒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陽鎮, 而是在夏縣的沈府做丫頭。從湖陽鎮到夏縣, 坐騾車也就半個時辰的路程, 就是坐一趟有些貴,得十五文錢。


    等招兒到縣城的時候,方是巳時三刻。這個時候去見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時間見她, 要等很長時間。


    招兒一路來到城南, 還未進沈家所在的牌坊, 就看見豎立在沈府門前的那兩麵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進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進士方可立此旗。


    這功名旗杆分為兩個結構, 旗杆夾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鬥也是有講究的,正經科舉出身,在殿試中進士及第, 可立兩個旗鬥的旗杆。若是狀元,則是三鬥的旗杆, 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員,則可立四鬥。


    沈家門前這兩杆大旗, 一個是三鬥,一個是四鬥。也就說沈家出過一個狀元, 並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兒一個鄉下丫頭之所以會知道這些, 也是以前她來看她二姐時, 她二姐跟她說的。


    正門、側門乃至角門,都不是招兒這種身份能去的,她繞了很大一圈,才來到沈府的後門處。


    後門的門半掩著,招兒也沒敢亂闖,恭恭敬敬過去敲了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裏麵走出一個體態圓潤的婆子,問她:“你找誰?”


    這婆子不過是看門的婆子,卻也是穿著緞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著首飾,足以可見沈家的富貴。


    沈家也確實富貴,在這夏縣可謂是跺跺腳,縣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這裏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爺和二爺,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著。


    “婆婆好,我找素蘭,我是她弟弟,特地來看她。”


    這婆子態度稱不上熱絡,但也沒有狗眼看人低,至少從這一點招兒就能看出沈家的規矩肯定很嚴。她讓招兒等著,就關上門往裏頭去了。


    招兒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後門才又打了開,從裏麵走出一個長相十分貌美的女子。隻見她膚光勝雪,鳳目朱唇,穿一身水紅色的夾衫,月白色的挑線褶裙。一頭烏黑濃密長發簡單的挽了個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發飾也普通,偏偏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種旁人沒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極細,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兒的二姐王招娣,不過到沈府就換了名兒,叫素蘭。


    招兒不禁皺起眉,距離上一次她見二姐,二姐又變了許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飾,氣色乃至身段都變了許多。


    她心裏有些發慌,一把抓住素蘭,就往旁邊沒人的牆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蘭見妹妹毛手毛腳地抓皺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麽做不做的?”


    “就是那個、那個……”招兒遲疑了半晌,才紅著臉說出來:“你該不會真給六少爺做通房了吧。”


    素蘭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關心這些作甚?”


    “姐!”招兒忍不住跺了跺腳。


    素蘭看著妹妹,想起當年自己被家裏賣了,隻有小妹招兒從牙婆那裏打聽到她的去處,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來看她。那會兒她滿心惶惶,招兒的出現讓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不會死在這府裏也沒人知道,當即軟了心腸。


    她輕歎了一口氣:“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我是不會出府去過那種苦日子。我現在雖是個通房,但六少爺答應我,等奶奶進門了,就給我個姨娘做。”


    招兒滿臉吃驚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數的,可從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幹了那樣的事,她還是很震驚。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半晌才猶猶豫豫道:“那就這樣了?給人當小,會被大老婆欺負的。”


    招兒僅有的認知都告訴她,當小的沒幾個日子能過得舒坦。


    妹妹的話讓素蘭心裏分外不是滋味,她渾不在意地擺擺手。雪白瑩潤的纖纖玉指,其上戴了隻貓眼石的金戒指,散發著幽幽的光,在陽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負,隻要六少爺站在我這邊,就算以後六奶奶以後進門,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說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說你,你進府來當個丫頭與我作伴,也總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強。哪個女人找男人不是找個能護著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麵掙錢養家糊口。”


    “他不是還小麽。再說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要不是我娘我爹,隻怕我早就不知被賣到哪兒去了。你是運氣好,才被賣進沈府,可也有運氣不好的,被賣進那種醃臢地方。”


    素蘭緊抿著豔紅的嘴唇,沒有說話。


    她當初被賣進沈府,可不是用運氣好來解釋的。


    波光瀲灩的鳳目中,各種光芒歸於沉寂。她輕吐一口氣,罵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見你,每次來了都惹我生氣,給我添堵。”


    招兒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著好久沒見了,過來瞅瞅你。”


    “日子過得可還好?那薛家人沒為難你吧?你等著,等姐成了六少爺的姨娘,以後誰再欺負你,姐就幫你收拾他。”


    招兒心裏聽得暖暖的,忍不住靠過去,撒嬌地抱著素蘭的纖腰:“姐,你放心了,我這麽潑,誰敢欺負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將薛家最近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素蘭聽得嘴角直撇,譏諷道:“所以說這就是人心,別去試驗人心,通常都會讓你大失所望。別靠別人,自己抓在手裏的才是真。”


    素蘭有些偏激了,可招兒知道二姐為何會這樣。其實偶爾她也會偏激,隻是她極少說出來罷了。


    “那你現在咋辦?若你那小男人真輸了,那學就不去了?你有沒有想過,此事這麽一鬧,若是贏了也罷,若是輸了,你二人可難在薛家立足。”


    招兒當然懂得這個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個路子做買賣,大不了我倆單出來過就是。狗兒喜歡學,就讓他學,供到我供不動為止。”


    素蘭恨鐵不成鋼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額頭:“還供不動,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沒過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動了。罷罷罷,你別說二姐不心疼你,我有個認識的人在‘和榮盛’裏當三掌櫃,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給你找點兒來錢的路子。”


    ‘和榮盛’是當鋪的名字,在平陽府境內有許多分店,湖陽鎮也有一家。招兒平時在鎮上來來去去,自然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和榮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會認識裏頭三掌櫃的?”


    素蘭眼中閃過一抹隱晦的複雜,不耐道:“你別管,你直接去找一個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待會兒六少爺就要用午飯了,我得去侍候著,免得那幾個小蹄子又搶在前頭獻殷勤。”


    頓了下,她從袖子裏掏出一樣東西,塞進招兒手裏:“拿著,就算真輸了也不要緊,咱自己先上著。沈家的族學在整個平陽府都有名,等姐以後當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爺讓你那小男人進來當個伴讀啥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什麽破事都要讓我操心。”


    素蘭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門裏。


    招兒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手裏的銀錠子。良久,方一把攥緊走了。


    *


    招兒並不知道縣裏的和榮盛在什麽地方,她是一路打聽過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湊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櫃竟然在。


    沈平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長相端正,十分老成穩重。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直裰,看模樣大約也就二十歲左右,卻沒想到竟是一家當鋪的掌櫃。


    一聽說招兒的來意,他目光閃了閃:“你就是招兒吧,我聽你姐說過你。”


    招兒沒料到二姐竟然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這個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而隨著說話之間,沈平已經將她領了進去。


    “你姐之前跟我說你的時候,我就在琢磨著什麽買賣能讓你長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覺得賣舊衣倒是挺適合你一個姑娘家。”


    二姐連自己的性別都告訴了對方的吃驚,並沒有持續太久,招兒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話吸引走了。


    “什麽是賣舊衣?”


    “你應該知道當鋪是幹什麽的,這當鋪什麽都收,什麽都可當,其中這當期又分死當和活當。若是活當,說明對方會來贖,死當的話,就是東西不要了。當然也有活當逾期不贖的,自然也就變成了死當。


    “這些東西被當鋪收下,換了錢給物主,自然要轉賣脫手。像一些當來的舊衣,我們都是直接轉手給繡坊或是成衣鋪,你若是願意做這個買賣,可以從這裏拿些舊衣迴去賣。”


    隨著沈平的訴說,招兒的目光閃了又閃,問道:“那不知作價幾何?是按件算,還是什麽?既然是舊衣,肯定不會像新衣那樣要價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聰明。”他轉過身,往外行去:“跟我來,我帶你去看看。”


    招兒一路跟著他往後走,這當鋪後麵的院子很大,看模樣好像都是倉房。


    路上碰見不少當鋪裏的人,見著沈平都是畢恭畢敬的。招兒跟著他來到一處倉房前,兩人也沒進去,一個夥計模樣的人從裏麵拖一大包東西出來,在門前就打開了。


    這大包裏全是衣裳,有破舊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還有嶄新嶄新的,一看就沒穿過兩次。衣裳的質地也是花樣繁多,有棉布的,有綢緞的,有絹製的,但俱都是好質地,反正比招兒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這些平時都是混在一起,因為都是低價收來的,所以要價並不高,這麽一包衣裳給我二兩,就是你的了。”


    招兒眼睛都看不過來了,為了確定這生意可做,她還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這麽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賣二十文錢,也足夠她迴本了。且有些衣裳僅憑她目測,賣價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錢能做什麽,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錢。


    更不用說這裏麵還有些好布料的,甚至還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賣,自己穿也不會虧。


    招兒心情激蕩,半晌才恢複平靜。


    冷靜下來的她,問沈平:“沈掌櫃,這些衣裳才攏共隻要二兩,當鋪會不會虧本啊,你是不是為了照顧我才……”


    剩下的話招兒沒有說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賞招兒不願占人便宜的坦誠:“這些轉手給了成衣鋪或者繡坊,也是這麽個價錢。別看數量多,其實沒幾件好的,能賣出價的早就挑走了。”


    招兒想想也是,縣裏人的眼光自然和鄉下人不同,更不用說是這種大當鋪了,他們眼中不好的,其實讓鄉下人來看已經很好了。


    她鬆了一口氣,道:“沈掌櫃這包衣裳我要了,我這就把銀子給你。”


    “你現在有錢?”


    她當然有錢,招兒如今攏共所有的銀子加起來有二兩多,而方才素蘭又給了她五兩,自然是夠給的。


    與此同時,沈平失笑了一下,“罷,我竟忘了你去看過她,才會來這裏,她才不會占我這些便宜。”這話音很小,近似嚀喃,招兒隻顧得去看衣裳,並沒有聽清楚。


    “我找個夥計幫你叫輛車,你一個小丫頭也運不了這些東西。”


    “謝謝沈掌櫃了。”


    送走了招兒,沈平才轉身進了當鋪。


    他雖名為三掌櫃,卻並不是這家店的三掌櫃,而是整個‘和榮盛’的三掌櫃,隻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會常駐在夏縣。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總管,而他從小跟在三少爺沈複身邊做小廝。及至成年後,才外放出來做了掌櫃。


    “若是下次她再來,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櫃。”


    *


    剛過午時,夥計阿才就來給薛庭儴送飯了。


    陳老板說是粗茶淡飯,其實夥食並不差,有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薛庭儴心知肚明這是陳老板故意照顧他,哪有人請人抄書又管茶水還管飯的,且給的工錢也不低。


    就是心裏明白,他才沒有出言拒絕,這種情況下拒絕倒是保留了風骨,卻未免顯得太小家子和矯情了。


    隻能是日後迴報,薛庭儴心裏淡淡的想著。


    用罷了飯,夥計來收拾碗筷的時候,說他可以休息一個時辰。這房中有一張貴妃榻可用,當然也可以去前頭看看書打發時間。


    其實後麵這一句才是重點,薛庭儴也並未矯情,淨了手後便往前麵去了。


    這家店看似不大,但書卻很多,五花八門,從鄉野誌異到有關科舉之道的書籍,一應是應有盡有,其中有關科舉的書籍最是多。


    打從前朝開始,科舉便以八股文作為製式文體,規範嚴明,甚至句子長短、字數、切韻平仄,乃至取題範圍都有限製。


    八股文取題來自四書五經,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看似僵化刻板,實則做好一篇八股文並不容易。若真是以為隻讀四書五經足以,那就錯了,不說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麵麵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團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個夢裏,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績中了進士,後經過館考入了翰林院,本該自此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哪知卻因為得罪了人,堂堂一個翰林竟被下放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覺得自己想太多了,畢竟他如今連個童生都不是,還是想想當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從書櫥裏抽出一本書,靜靜地翻閱起來。


    這期間書肆有客人上門,或是賣些筆墨紙硯,或是來前來買書,總是打斷薛庭儴看書。


    陳老板見此道:“薛小哥,你可將書拿到後麵去看。”


    薛庭儴詫異地看著他:“這……”


    “無妨,不差你這一冊。”


    薛庭儴默然,深揖為禮,便往後麵去了。


    這一看就忘了時間,等薛庭儴清醒過來,卻是聽見陳老板在外麵說話,同時還聽見了招兒的聲音。


    “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一大包東西。”陳老板滿臉詫異地看著招兒,還要她腳下那個比她體積大了不少的包。


    招兒滿頭大汗道:“陳叔,我從縣裏弄來的,那車行的人也是,隻幫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車馬行,可又想著我弟弟還在這兒……”


    陳老板失笑,喚著夥計:“阿才,快來幫招兒小兄弟將東西抬進來。”又對招兒說:“進來喝口茶歇歇腳再走吧。”


    “陳叔,這怎麽好意思。”


    “你當初跟我砍價時,也沒見你客氣過,這會兒倒是客氣上了。”陳老板佯裝瞪著眼睛道。


    總體來說,陳老板是個風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來幫忙,邊問道:“這裏麵裝的什麽,怎麽這麽重,你從哪兒弄來的?”


    還別說真重,阿才嚐試了幾下都沒提起來,隻能三個人用抬的。


    “我從典當行弄來的,能把這包東西賣出去,姐就夠錢送你去那清河學館了。”


    招兒還沒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薛庭儴卻是發現了。他看了陳老板一眼,招兒此時也明白自己說了什麽,有些心虛地看了看陳老板:“陳叔,我等會兒與你解釋。”


    她心裏有些急,也沒讓兩人幫忙,一把將這大包搬起扛在肩頭上。大包將她壓得一歪,到底還是站住了,她連忙將東西扛進了裏麵。


    阿才讚道:“看她也不壯,這麽有力氣。”


    這邊,薛庭儴看著那個背影,抿緊了嘴角,陳老板則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頭看了一眼陳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兒找了地方將大包放下,又去淨手洗臉將身上收拾幹淨,才被阿才引去見陳老板。


    看見陳老板,招兒有些心虛。不過她也沒打算繼續騙陳老板,因為陳老板是個好人。就不提以前給她的實惠了,隻憑他讓小男人抄書開那麽高的價錢,還讓他在這裏看書,中午還管著飯,招兒就不能再繼續欺瞞下去。


    其實招兒也不算是說了謊,隻是她隱瞞了性別,然後所謂的做工不過是收些菜賣做些荷包啥的。


    “陳叔……”


    陳老板歎了一口氣,擺擺手:“好了,你不用再說,你一個姑娘家,也真是為難你。”


    招兒一臉詫異的樣子,圓圓的眼睛瞪得很大。


    陳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他、他說了什麽……”招兒結結巴巴的,心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因為她知道小男人素來注重麵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麵前提她是他童養媳,還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該說的都說了。”頓了下,陳老板問:“瞧你這吃驚樣,難道這事還是什麽秘密不成?”


    招兒笑得尷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隻是他年紀小,然後咱村裏人特討厭,總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婦哄男人這種話笑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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