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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間小道上行著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夾衣,似乎長時間沒有見過太陽了, 皮膚帶著羸弱的蒼白。身板也是纖細瘦弱,神情卻是淡定從容, 明明一身陋衣, 這村間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還有牛屎雞屎之類的, 卻偏偏讓他走出一種閑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時,這會兒大家都忙著犁地呢, 村裏的路上幾乎見不到什麽人。偶爾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裏做活計, 遠遠瞅見路上行著的那人, 都是定睛看了幾下,才認出此人是誰。


    “狗子, 這是上哪兒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與他說話的婦人, 微笑道:“嬸兒,我隨便走走。”


    本就是隨口一句話, 這婦人也沒再與他多說, 扭身進屋拿東西,屋裏的婆婆問她:“老三媳婦, 你方才跟誰說話?”


    “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嘿, 娘你說也奇了, 方才他打門前過, 我竟是一時沒認出他來, 總感覺換了個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為然:“能變成什麽樣,又不能換身皮囊,我記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場。”


    媳婦道:“我瞧著莫不是打算去後山。”餘慶村背後有一片山,村裏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兒埋著,薛家的祖墳也在那裏。


    聽到這話,她婆婆歎道:“還別提,連興家老二可惜了,兩口子都走了,留個娃兒可憐喲。”


    這不過是婆媳之間的閑話家常,而就在她們說話的同時,薛庭儴已經帶著黑子進了後山。


    *


    後山就叫後山,餘慶村背後的山。


    此山無名,山勢也不高,但卻極深。反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村民能從這片深山老林中走個來迴,大多都是山外圍活動。


    薛家的祖墳就建在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小山包上,這個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個薛姓氏族的祖輩們都在此葬著。


    偌大一個山頭,正中的是族長一脈,往外擴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爺子這一脈就在靠西南山腳的一處地方。


    二房兩口子因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鬆又死於橫禍,所以葬在邊緣處。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開始隨手拔著墳頭四周的草。


    野草並不多,過年時剛清理過,他將這些草隨意收攏放在地上,順勢就在墳前坐了下來。


    一片山土地,兩個小墳包,墳包前各自立著一塊很小青石碑,其上簡陋的寫了二房兩口子的名諱。


    這碑還是當初招兒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時下有三種人死了不能立碑,橫死、夭折、無後。薛青鬆屬於橫死。


    雖然大家嘴裏都不說,但自覺橫死之人死後都有怨氣,不利於祖墳風水,所以都不給立碑。也是想讓他忘了自己是誰,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時還有一種說法,沒有立碑死後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孫後代的香火。


    當初二房兩口子的喪事是薛家人操辦的,他們默認按照老習俗來辦。那時薛庭儴還小,根本不懂這些,可招兒懂。


    她和薛家人說了要立碑的事,卻遭到阻攔,薛家人輪番勸說。後來招兒也不跟人說了,自己拿錢找人做了這兩塊簡陋的碑,立在墳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不能當著村裏人的麵把碑給拆了,隻能渾就當做沒這事,畢竟彼時心裏都還帶著愧。


    而村裏人見了這碑也是詫異,可轉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麽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還落了一個美名,寧願拚著壞了家裏風水,也要給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義,此事暫且不提。


    腦海裏轉動著各種念頭,薛庭儴從懷裏掏出一塊兒布,慢慢的擦拭著墓碑。


    這上麵的字還是他寫的,筆觸可見稚嫩,到底還是能讓人分辨得清上麵寫了什麽。


    ……


    今日是鄭老爺子的忌日,鄭虎帶著兩個兒子來墳前祭拜。


    鄉下人也沒有那麽多講究,隻是準備了些饅頭酒肉之類的,父子仨在墳前燒完紙錢,這一場事就算罷。


    鄭虎向來和老父感情深,難免心情低落,就讓兩個兒子先迴去,自己則坐在墳前一麵抽著旱煙,一麵和老爹說著話。


    說了會兒,他站了起來,打算迴去。


    地裏還有活兒等著幹,鄭虎不想耽誤時間就打算抄近路,走過薛連興家祖墳附近的時候,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哭。


    這附近的兩個山頭上都是墳,一邊是薛姓的,一邊是鄭姓人。這種不年不節的日子,不是像鄭虎這種逢了家中長輩忌日,可沒人會來這種地方。


    尤其這裏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樹木也稠密,有時候青天白日也都陰沉沉,這種情形下聽見這種詭異的聲音,鄭虎被嚇得寒毛卓豎,腿也有些發軟。


    到底也是活了幾十年,他凝神靜氣去聽,半晌才聽明白是個男娃子說話的聲音。


    再去想這裏是誰家的墳頭,他壯著膽子往近走了些,繞過一顆大樹,遠遠就瞧見一個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對著坐在墳前。


    旁邊還有一隻甩著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


    鄭虎這才鬆了口氣,那說話聲又細細傳入他的耳中:“……爹,你說我該咋辦?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鎮上的學館,我以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幾日來家裏,卻說讓我讓讓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聲音充滿了彷徨和無措,鄭虎沒想到會這種地方聽見薛家的陰私事。他驚詫得手裏的旱煙掉了都沒自覺,直到他的腳被煙鍋砸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匆忙撿起煙鍋就走了。


    他並不知道,在他走後他眼裏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訴。


    這幾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個恰當的機會,不知怎麽就想起了鄭虎這個人。


    鄭虎的爹鄭老爺子就是在春耕時死的,不是喜喪,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擠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沒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計其數,就鄭老爺子倒黴的死了。當初這事在村裏可是沸沸揚揚傳了一陣,所以薛庭儴記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當爹的忌日,做兒子的鄭虎定然會來上墳,而鄭虎慣是喜歡走近路,就一定會經過這一片,所以還有誰比他更合適。


    最重要的是這餘慶村看似不大,實則薛、鄭兩姓一直互別苗頭,鄭虎的大伯是裏正,他知道了,鄭裏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並沒有多留,很快就帶著黑子原路迴了家。


    院子裏依舊一片寂靜,他找了個杌子放在門前,靜靜地坐在那裏曬著太陽,心裏卻想著去了鎮上的招兒。


    *


    鄭虎一路疾步,連家都沒迴,就往鄭裏正家去了。


    鄭裏正是餘慶村的裏正,也是鄭氏一族的族長。家裏的房子自然在餘慶村是獨一份,若說能與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長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磚大瓦房,院牆也是用青磚砌的,最顯眼的就是正臉那座鄭氏的祠堂,不過這祠堂不到特定的時候是不會開的,那兩扇黑色的桐木大門常年緊閉。


    繞到側麵,就是鄭裏正家的院子。


    院子極大,不同於別家牲口棚子、倉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鄭裏正家的前院就是個空蕩蕩的大院子,隻院中種了兩棵梧桐樹。每逢村裏有什麽大事的時候,這個院子總會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


    迎臉是三間正房,左右是東西廂房,都是青磚黑瓦,格外氣派。


    鄭虎到時,隻有鄭裏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見侄兒來了,就打著招唿:“虎子,咋這時候來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說著,鄭虎急匆匆就往屋裏去了。田氏搖了搖頭,心想莫是真有什麽事,要知道鄭虎平時一向很穩重的。


    鄭虎進去了就往東屋拐。


    果然,他大伯鄭裏正正盤膝坐在東屋大炕上抽旱煙。


    “咋,急慌慌的。”


    鄭虎在炕下的一個墩子上坐下,喘著粗氣,一時說不上話。


    鄭裏正六十多歲的模樣,容長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從外表來看,不過是個普通的莊戶老漢,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隻有那股不動如山的鎮定,一看就是個久經人情世故的。


    他嘴裏含著煙嘴兒,就將炕桌上的茶壺往前推了推,鄭虎也沒客氣,站起來就倒了一碗茶,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說,我今兒碰見一件事。”


    “啥事?”


    “今兒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帶著……”


    鄭虎說到一半,鄭裏正就從炕上坐了起來,一副認真去聽的樣子。


    一見大伯這樣,鄭虎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在聽到薛連興家二房獨子哭訴的那些話後,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打壓薛姓人在餘慶村裏威望的機會。


    他說得更是詳細,幾乎一字一句重複,而鄭裏正一麵抽著旱煙,眼睛就眯了起來。


    *


    招兒一直到下半晌才迴來,迴來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後的背簍,以前招兒每次迴來,那背簍裏總是裝得滿當當的,今兒卻一看就知道裏麵沒裝什麽了。


    “怎麽了?”


    招兒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問,愣了一下,才道:“沒啥,我從鎮上給你帶了肉包子,待會兒熱了給你吃。”


    怎麽可能沒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臉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說,他也不想逼問。


    招兒來迴一趟鎮上,滿身都是塵土,她去灶房燒了水,提去浴房裏洗澡。薛家專門有間屋子用來洗澡,在後院的菜地裏。房子不大,三米見方,地上鋪著青石板,房角一處有個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順著那個口,流進菜地裏,


    脫下衣裳,招兒拿著皂角在身上搓著,心裏卻是一陣愁緒上了心頭。


    其實還真發生了些事,隻是她怕小男人會擔憂,才沒有說。


    她好不容易找的來錢的路子被人搶了。


    搶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收她做成品後荷包繡鞋的繡坊老板。


    其實招兒還算是比較聰明的,從這家繡坊老板那裏買了碎布,但成品卻並不是賣到這家,而是換了另一家。隻是她沒想到這兩家老板竟是親戚,也不知對方是怎麽知道的,等她這趟再去了,對方竟是不願再賣她碎布。


    不光這家繡坊沒有碎布,這繡坊老板還命人把其他繡坊的碎布都買了。招兒還是跑了多家繡坊後,才知道這事。


    她已經做好自己出錢供小男人去鎮上讀書的打算,那清河學館她問過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兩銀子。其中因為很多學童住的地方太遠,可選擇宿讀。若是宿讀的話,每月夥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還需要一兩銀子左右。


    招兒的心裏是想薛庭儴宿讀的,她覺得這薛家不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家裏破事太多,也就是說她得準備六兩銀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學館。


    她原想著這生意做兩迴就能湊夠銀子,誰曾想竟會發生這種事。


    思緒之間,招兒已經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將頭發包起來,穿好衣裳,才迴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書,看得自是他僅有的那本《幼學瓊林》。見她進來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天還涼,趕緊把頭發擦幹。”


    聽到這話,招兒心裏一暖。


    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變了許多,這種變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裏發愁,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她爬上炕,從炕櫃裏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邊上,免不了要側身給她讓一讓。她經過之時,一股夾雜著皂角的馨香味兒鑽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動了動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不過招兒素來霸道,從來不許人說小男人,誰說她就跟誰急。因為這事,她同村裏不少丫頭小子們都打過架,雖還是有人背地裏說,到底沒人再敢當著人麵指指點點。


    招兒總覺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開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氣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說‘狗子是我男人’這種話,每次被他聽見她說這種話,就能幾日不理她。其實招兒也要臉,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養媳,若不是這般自稱,她哪裏有資格去和四嬸孫氏叫板。


    “你是不是餓了?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麽迴來?”


    招兒扭頭就把這些煩心事扔在腦後了,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將紙包打開,裏麵放著兩個還散發著熱氣的包子,白胖可人,看著就讓人喜歡。


    “快吃,趁著還熱乎。”她笑眯眯的,把紙包塞進小男人的手裏,一麵把肩上的背簍放在牆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華,肌膚是鄉下丫頭常見的小麥色,可招兒的膚色卻和別人格外不同,光滑而瑩潤,像似抹了層蜜。高挺的鼻梁,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來裏麵靈光乍現,看著就是個活潑的。


    招兒的身量比尋常女孩兒們都高,發育的也好,前/凸後/翹,渾身充斥著一股青春的朝氣。


    真鮮活,鮮活得就像他夢裏一樣。


    他不自覺地拿著包子啃了起來,見此招兒笑得更開心了,去廚房裏給他倒了碗水來,擱在他手邊上。自己則彎腰收拾著炕上散亂的被褥,一麵心裏想著晚上再給他做些什麽好吃的補補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藥還得繼續喝,再喝幾副才能鞏固。由此自然又開始計算手裏剩下不多的錢,以及再想個什麽法子弄些錢來,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沒?”薛狗子問。


    這種行徑在他身上極少會發生,讓招兒不禁抬頭望向炕上靠坐著的小男人。


    其實小男人長相是清秀的,有別於鄉下人的白皙皮膚,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讓他的麵相多了幾分精致的俊氣。就是小男人平日總是半垂著頭,氣質偏陰鬱沉默,又太過瘦弱,在人前並不顯眼。


    招兒眼裏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裏劈裏啪啦說著:“吃了,在外頭就吃過了,這是帶給你的。”


    話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等著小男人露出厭惡的表情,抑或是譴責她女兒家不該四處亂跑,哪知他並沒有說什麽,似是有什麽心事的垂頭吃著包子。


    招兒不禁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心裏一疼,忍不住道:“狗兒,你也別太著急,那話畢竟是你聽來的,既然沒當麵講就當不得真。就算真是這樣也不怕,姐掙錢供你讀書就是。”


    薛狗子的頭其實還有些疼,暈沉沉的,招兒以為他有心事,其實他隻是在想那個夢。此時聽到招兒這番話,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何會得這場大病。


    認真說來,薛狗子這場大病是肝氣鬱結著急急來的。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薛家大體的情況。


    餘慶村是位於平陽府夏縣湖陽鎮下的一個村子,村裏不過兩百多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飯的莊戶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戶。


    不過薛家與其他普通農戶不一樣,也算是有些來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爺子的爺爺是個秀才,像餘慶村這種窮山坳坳裏,能出個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著這個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長,族裏又連著出了好幾個鄉老,終於在餘慶村擁有了幾分話語權。同時自然也福澤了後輩,薛老爺子的爹又是勤勞肯幹的,靠著長輩的幫扶,也慢慢置辦了一份家業。


    及至到了薛老爺子這一代,薛家已經有了三十多畝良田,幾個兒子也各有營生,日子過的紅火得讓人羨慕,在村裏也算得上是數得上號的殷實人家。


    薛老爺子和婆娘趙氏膝下有四子兩女,長子薛青山娶妻楊氏,誕有兩子一女。長子薛俊才,現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現年十歲,及已經出嫁的長女薛滿兒。


    老二薛青鬆是個木匠,娶妻裘氏,誕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現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個莊家漢子,娶妻周氏,誕有一子一女。長女薛桃兒,今年十三,小兒子薛栓子,現年八歲。老四薛青槐是個挑貨郎,娶妻孫氏,也誕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歲。


    至於兩個女兒,大女兒薛翠萍已經出嫁,小女兒薛翠娥今年十四,還待字閨中。


    值得一說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再加上鄉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沒有分家的。


    薛家嚐過讀書帶來的好處,所以比尋常莊戶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為打小就聰明,又是長子,薛老爺子對他寄予厚望,到了啟蒙的年紀,就花錢送他去上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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