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的糧食、財貨收繳上來了麽?”


    “都收繳上來了,已統交給了田主簿了。”


    劉和頷首,說道:“告訴田公,清點完後便轉交給郡府。”


    “財貨也轉給郡府麽?”


    “叫田公把財貨分成兩份,一份給郡府送去,留下一份充作軍資。”


    韓家是上穀郡的頭等豪強,家訾豪富,此番追擊亂民,財貨類的繳獲盛多,劉和不能吃獨食,給陳潁送去一半,至於陳潁再怎麽給行政係統的那些吏員們分,如郡丞竇洪、長史趙昶等,那就是陳潁的事兒了。


    徐榮等應諾。


    “亂民雖定,縣外猶有數千流民,營防、城防不可鬆懈。伯譽、漢升,你兩人親鎮營中,德然、魯達,你兩人協助軍師安排城防。”


    諸人應諾,接令離去。


    劉和繞出案幾,行至堂檻,負手遙望密雪陰沉的遠空,數千亂民橫屍道上的慘景恍惚出現在他的眼前。他閉上眼,強自按下泛起的惻隱不忍,低聲說道:“非我欲殺你等,是糧荒所致。”


    然而,他卻也知這句話是在自我欺騙。


    《孟子》裏梁惠王對孟子說:“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迴答他了很多,最後說道:“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意為:饑荒年景時,百姓餓死了,就說“這不怪我,是年成不好造成的”,這和拿了刀子殺死了人卻說“不是我殺的,是刀子殺的”有何區別呢?如果你不把百姓餓死的緣故歸咎給年成,那麽天下的百姓就會來歸順你了。


    劉和讀過這段文字,所以他自知“糧荒所致”四字實為掩耳盜鈴。


    他心道:“可是,我雖是二千石大吏,可乃軍事主官,關外倒好說話。這上穀的民事管不了啊,軍令出不了幽州,我又能怎樣呢?”


    遠離了堂內的火盆,院中冰涼的雪意浸透入骨。


    他睜開眼,觀望雪景,輕聲吟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這兩句卻是出自《詩經—北風》,表麵上是在形容風雪,實則是在比喻虐政的暴烈就像風雪的寒威一樣。現而今的漢家朝廷,閹宦布滿宮內,汙吏遍列朝中,要想不掩耳盜鈴,要想“不罪歲”,隻有把他們洗滌一空。


    近年以來,帝國境內天災不斷,隻從今天子即位至今,十三四年裏就已發了十數次的地震、疫疾、洪災、蝗災,羌人又年年犯邊,並且州郡各地百姓起事不斷,大廈將傾,內外交困,風雨飄搖,朝廷早已是捉襟見肘,府庫空虛。當年桓帝朝時,陳蕃就曾過:“當今之世,有三空之厄”。何謂三空?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況乎今日?大前年,天子下詔,明碼標價、西園賣官,固有其貪婪斂財之因,卻也不能排除有府庫空虛之故。


    陳潁也有苦衷,郡守雖有財權,但除了規定撥給郡府使用的之外,其餘的一般不得擅自使用,賑民恤貧是需要上報的,在得到了朝廷的允許之後才能做。就算請示過朝廷了,也很支持他的善政,可府庫裏就那麽多糧食,總不能全部拿出來,若再遇上災年怎麽辦?隻能拿出一部分。這一部分再分給八個縣,再由各縣分給治下各鄉。一個郡,幾十個鄉,一個鄉能分到多少?寥寥無幾。


    次日一早,劉備與趙昶奉檄出城,行郡內諸縣。


    趙昶是郡府長史的地位比度遼功曹高一點,趙昶的車駕在前,劉備的車駕在後。他倆這次的行縣的目的是稽檢諸縣的吏員,看有無貪汙等諸類不法之事,隨行的還有從郡府、將軍府各曹抽調出來的精幹吏員,簡雍在其列。


    劉修披甲騎馬,率二十矛戈甲士從行在劉備車駕的左右,趙昶車駕的左右亦有郡府的衛士護從。


    一行車騎步眾甚多,林林總總、各色人物差不多八九十人。


    劉和親出來相送劉備,把他們送到縣門外方止。


    臨別之際,劉和握著劉備的手,再三叮囑他路上珍重,秋風天氣裏出行在外,要注意保暖,並需努力加餐飯:“你與趙君巡察八縣,糧食該給誰,不該給誰,你心裏要有數。定一個章程出來,凡大姓、大族、家有餘糧者,一概不得假貸,要確保把糧借給真正需要的貧戶手上。”


    賑恤百姓分為兩類,一為賑,無償給予;二為貸,即假貸,貸給的糧要全部或部分償還。“假種食”,假即假貸,是借給百姓的,待到來年收成後,還是要還的。雖然要還,但這迴“假種食”的條件很優惠,陳潁辦得很不錯,不需要全部償還,隻需要還一半即可。這樣,就很有可能會出現大戶和鄉吏勾結,上下其手,把該借給貧民的糧弄到他們的手裏去,一鬥糧入手,來年還半鬥,賺得半鬥。——在往年假種食時,此類事情常有發。


    劉備應道:“諾。”


    趙昶對劉和抱有偏見,總認為他會侵奪陳潁的郡權,本著“節義忠主”的想法,平時與劉和幾無來往,此時也是早早地就坐入了車中,不與劉和答話,儼然一副“劃清界限”的架勢。


    劉和望著那糧車裝載完畢,複又對劉備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今天下不靖,四海之內災患叢生。十餘年間,五州連遭兩次大疫,民不聊,郡縣殘敝。你是鄉野之人,當知鄉事,隻涿郡一個鄉,這些年裏就因疾疫、因無糧,死了多少人?玄德,鄉中諸吏,若有敢當碩鼠、貪公肥私、以此牟利者,你即刻稟我。我上報郡縣,斬之。”


    劉和這番話是肺腑之言,和他以前的那些籠絡民心的想法不同。


    以往他在白檀時,也做過撫恤孤寡、給百姓買樹苗、菜秧等等諸事,但那些事,更多的是為了市恩於民,是為了能得百姓效死,是為了能“聚眾保命”。


    而今,他經過努力,已是身居二千石,麾下步騎兩萬有餘,統領北疆防務,算是已略有班底,“保命”雖還是頭等要事,但已不如以前那麽急了。


    既然不急,他就有心思去想別的事兒了。事實上,從去年底起,他的思想就開始在轉變了。在繼續聚眾之餘,他也開始關注民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眼見鄉中貧戶活如此之困苦,而鄉中大戶、大姓、富戶卻盡皆奢侈、無不鮮衣怒馬,他不是無情之人,又怎會不為此嗟歎天地不仁?


    他以前就想過,老百姓活這麽艱難,衣不能取暖,食不能飽腹,又疫病、災害頻發,朝不保夕,又怎會不起來造反?反正是個死,怎麽死不是死?正如民謠所歌:“發如韭,剪複;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民從來不可輕”。與其成道邊餓殍,不如造反而死。


    把自己代入到那些貧戶的身上,換了是他,他也會起來造反。一方麵,他理解黃巾為何起事。另一方麵,他又不能參與其中。黃巾必敗。參與其中,自尋死路。


    近日以來,不知為何他總會想起前世上學時學過的一句話:“人都是有階級性的,每個階級都是有階級利益的”。原話他不清了,因上學時他並無感受。可現在他有感受了,有感觸了。他是“漢室宗親”,他是“士族”。士族可以愛民,但士族和黔首百姓卻絕不是一個階級的。


    有時夜深難眠,他也常輾轉自嘲:“我這算是在黔首的對立麵了吧?”可是,他智不過中人,力不能伏虎,又非在朝的公卿大官,更非天子。他,又能怎麽辦呢?縱有不安,縱然內疚,也隻有盡力幫助百姓罷了。最重要的,是要先努力保性命才行。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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