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看著太後目光灼灼地盯住自己,吳明一陣無語。太後的成長史,是一部地道的辛酸史,自己是一步一步看著她成長起來。十幾年前,她還隻是個仁心博愛的太子妃,如今做了太後,性格卻是大變,不但手腕剛強,更睚眥必報,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難道,這就是成熟的代價麽?


    吳明又行一禮,陪著小心:“太後陛下鴻福齊天,如今禦駕親征,天威所至,京都必然被克。臣高興都來不及,豈有其他念想?”


    這女人既然小心眼,那也沒必要和她在這小事上死磕,說些漂亮的話,讓她心頭消消火得了,又不會掉塊肉。果然,太後臉上露出笑意:“公爺倒是說得漂亮,我一介女流,那有什麽天威。”她看了身邊的軒轅複一眼,微笑著道:“要說真有天威,也不應出在我這個女流身上,而是陛下。”


    她轉過頭,又看著吳明笑道:“對了,本宮倒有一件事想勞煩公爺。”


    她的笑容不見得有多和善,吳明被盯得心頭發緊,小心翼翼的道:“不知太後有何吩咐?”


    太後拉了拉軒轅複,仍是笑道:“再過幾年,陛下就該行加冠之禮了。俗話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都是後人之事,我這個做娘的,也操不了那麽多心,但陛下一國之君,一舉一動莫不牽涉萬家百姓,無論政事軍事都應麵麵俱到。政事有一大幫學院鴻儒**,加之本宮言傳身教,多少明白一些。至於軍事嘛……”


    說到這裏,她拉長音調,掃了吳明一眼:“陛下長居深宮,如何明白征伐之事?就算偶有觸及,也盡是些前線傳來的隻言片語。這些東西訴諸於紙上,經過層層傳遞,等到了帝宮禦案上時,十句中怕有一半都是虛言,若盡信之,早晚必成誇誇其談,紙上談兵之輩,這叫本宮如何安心?”


    聽她扯了半天,盡是些天子教育的重要性,吳明聽得一頭霧水,實不知太後肚裏賣的什麽藥。可聽她言中之意,那些戰報有一半都是假的,這可是欺君大罪,頓時把楊雄等人嚇得不輕,連忙再次跪倒,誠惶誠恐的道:“臣等有罪。”


    看著跪倒在地的楊雄等人,再掃了一眼昂然而立的中西軍諸將,太後臉色一沉,但馬上恢複自然:“起來吧。本宮也曾親曆前線,更和定國公並肩作戰過,對軍事也非一無所知。前線將士辛苦,本宮心知肚明,現下隻是就事論事,可沒責怪諸卿的意思。”


    眼見那些跪下的武將都起來了,太後才看著吳明繼續道:“本宮說這麽多,其實隻想求公爺一件事。那就是攻城期間,將陛下委托於公爺,學習白旄黃鉞之事,以免將來誤國。”


    “什麽?”吳明大吃一驚,但隻愣了一愣,就馬上跪倒在地:“屬下出身貧寒,兼且才疏學淺,那當得如此大任,還請太後另擇賢能。”


    這倒不是客氣之語,天子之師,豈是那麽好當的?畢竟教育的對象是一國之君。教得好,那是皇帝真命天子,龍氣加身,敏而好學,再再正常不過。若是教得不好,那就是誤國誤民,讒君之臣了。偏這學生天潢貴胄,打罵不得。六年前祝家倒台,引發元宵節之變,而這一切的導火索,隻是祝玉龍扇了軒轅複一耳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要真在教育過程中,自己碰了軒轅複一下,以太後護犢的性子,怕不立馬跳將起來。雖然以吳明現今身份,也不怕她將自己如何,但反過來說,他更不用自找麻煩,以太子之師這虛銜助勢。所以一聽太後所言,當下想也不想,馬上拒絕。


    “出身貧寒?才疏學淺?”


    太後仰天一笑,丟開軒轅複的手,朝吳明這邊走了過來,邊走邊道:“英雄不論出身。這是古生常談,定國公是一代人傑,沒想到卻說出如此可笑的話來。至於才疏學淺,國公早在七年前,就已突破九段,而書法自成一家,獨有格局。可說文武雙全,若你都算才疏學淺,那世上就找不到幾個有問的人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公爺,起來吧。”


    這時太後已走到吳明身邊,親手扶起了他,歎了口氣道:“你的心思,本宮也懂。但複兒年齡漸大,我雖殫精竭慮,但終究是個女人。而兵戈之事,殺伐之氣甚重,就算有心說教,也如鏡花水月,少了些英銳之氣。真若如此,那就是誤了複兒了。”


    她語氣柔潤,早沒了先前的咄咄逼人,吳明心下百味雜陳。正如太後說的一樣,不管她表現得如何強勢,但終究隻是個女人,她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也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希冀為軒轅複求一明師,以求盡善盡美。可軒轅複一國之君,牽涉的因果實在太多,一旦答應了,更不知是福是禍。


    吳明心下念頭百轉,短時間如何能拿定主意。這時兩人已當麵而立,唿吸可聞。太後突的厲聲道:“吳明,昔年先夫待你如何?”


    吳明心頭一凜,抬起頭來,看著她道:“殿下待我情如手足。”


    太後鳳眼下移,盯住吳明腰畔的赤宵:“昔年之誓,你可曾忘?”


    事隔多年,軒轅竟贈劍時一幕曆久彌新,曆曆在目。可吳明聽她一喝,心頭反而一陣煩亂,低低道:“殿下之托,臣銘記於心,時不敢忘。”


    挾恩以圖報,吳明沒法拒絕,也不能多說什麽。太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這笑意一閃即沒,她語氣又轉柔和:“吳明,阿竟待你如兄弟,如此算來,複兒也是你子侄,於公於私,你都該多照拂著他點,做他老師,也是實至名歸。”


    她現在的語氣,那還是什麽太後,根本就是以軒轅竟遺孀的身份在壓無明。到了這地步,吳明還能說什麽?軒轅竟贈他赤宵時,隻要求護得太後母子安危,雖沒說那麽遠,但多少也有托孤的意思。吳明是個重諾之人,那種翻臉不認人的嘴皮仗他不屑打,也不屑去做。隻是低聲道:“既是太後懿旨,微臣答應就是。”


    這話說得大不情願,太後不以為忤。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向身後的軒轅複招了招手道:“複兒還不快來拜見你師。”


    看來太後早和軒轅複溝通過,所以他對這一幕並不意外。一聽太後所言,軒轅複連忙走過來,做勢欲跪:“恩師在上,弟子有禮了。”


    麵前這人,可是當今皇帝,雖然太後聽政多年,這皇帝多少有些水分。但他終究是九五之尊,麵子還是要顧忌的。要是真跪下去,南寧禦史台那群言官非跳起來和自己拚命不可。吳明連忙扶住他道:“陛下這不是折煞微臣麽,不必多禮。”


    太後則在一邊喝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這禮可不能廢。”


    軒轅複已是個十一歲的少年,也有了自主意識。要對一個陌生人下跪,他終究有些不願。再說了,他好歹是個皇帝,雖說現在並未當家,但長期受人服侍,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有些唯我獨尊的氣勢,更不可能輕屈於人。聽得太後一喝,他身子一抖,咬了咬牙,正待屈從。吳明扶住他,對太後道:“既然娘娘堅持,那陛下就鞠躬為禮吧。”


    學生初次拜師,自應三跪九叩,方能全禮。平時見著老師,則不用如此,多以鞠躬以示恭敬,軒轅複可是天子,吳明那能受他全禮,所以就以日常之禮待之。太後想了想,似乎大不情願,歎了口氣道:“好吧。”


    軒轅複立正,把雙手搭在腿上,朝著吳明躬身為禮。吳明側了側身,讓過了他這一拜,待軒轅複站直了,才躬身還了一禮。一個好好的拜師,因為軒轅複身份的關係,搞得有些不倫不類。太後看著,嘴角也多了一絲笑意,如沐春風的道:“吳明,世事變幻莫測。當初得你護駕,方有我母子今日。日後若有什麽變故,還望你記得今日這一拜。”


    吳明心頭猛地一震。太後這話是什麽意思?日後能有什麽變故?他不禁轉過頭,看著太後。夜色中,那張隱藏在鳳冠瓔珞後的臉也模糊不清,但嘴角一絲笑意卻怎麽也掩藏不住。


    太後性格,雖稱不上反複無常,但也不是信人君子。第三次漢寧之戰時,就是吳明主持下取得勝利的,可他這個主帥卻於事後被太後一腳踢開。想到這裏,吳明心頭更亂。太後今日遣軒轅複拜自己為師,又有幾分是真情實意,幾分是利用的成分?他低低道:”臣不敢。”


    夜色中,太後的臉色更模糊了,但吳明仍能感到她快意的笑容,也鬆了一口氣,她轉過身,揮了揮手道:“來人,宣旨吧。”


    小柱子從馬車後轉了出來,捧出早已準備好的聖旨,大聲道:“奉天承運,複帝詔曰:察中西總督,定國公吳明公忠體國,鎮守邊境,有傾世之功,富文武之姿,故加封吳明為太師,統朝廷大軍,以期早克京都,緝拿國賊。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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