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要對北方用兵了?吳明有些吃驚。丞相主持軍事期間,一向以恢複國土為己任,沒想到太後尤有過之。本以為政權更迭,這事怎麽也得緩上一緩,卻沒想道她如此急迫。吳明應道:“為國分憂,本是軍人職責。娘娘真要北複故土,臣甘為先鋒。”


    說到這裏,他有些吞吞吐吐:“隻是,隻是今年的收成有所欠缺,若連連用兵,臣擔心國庫吃緊。”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七年前帝國南征,其敗亡之因,就是李鐵政變,司馬尚截斷南征軍退路,以致糧草不繼,才一敗塗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吳明每每用兵,對糧草之事尤為上心。今年國庫不豐,他本不知曉,還是唐軒上府作別,閑談時說起的。唐軒雖為侍郎,卻是戶部主事,派去南陽主事,雖有接替祝玉龍之意,若非為了籌措糧草,此舉仍嫌小題大做,本末倒置。


    太後本是顏色稍霽,一聽吳明如此說,笑意馬上就淡了,冷冷道:“吳侯倒是知道得多。”


    這話自然不是稱讚,而是在懷疑吳明刺探此事的動機。吳明心下懊惱,卻不好把唐軒供出去,隻得住口不言。好在太後也沒追究,仍是冷聲道:“這事不勞吳侯操心,本宮將下達戰時征稅製,商稅由原來的十稅一改為五稅一,田賦則由三十征一增為十取一。如此一來,應可解燃眉之急。”


    吳明大驚失色,道:“娘娘不可,稅賦乃一國基礎,豈能隨便更改。一旦如此,百姓負擔加重,極易出現變故。”


    太後那裏聽得進,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前線將士流血犧牲,後方的人過著安穩日子。不讓他們賣命,難道多收點稅,讓其多出點力都不行?”


    眼見吳明仍是不安,她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道:“吳侯也別說了,我知道分寸。不是說了麽,這隻是戰時征稅製,等戰火平息,自會恢複原狀。”


    她都如此說了,吳明自不好一味強勸,隻得悻悻住口。太後看了吳明一眼,突地笑了笑道:“新年新氣象。吳侯求了我這麽多事,本宮也有一事相求,還請你不要拒絕。”


    吳明一怔,太後有事求我?他接道:“還請娘娘示下,隻要臣能辦到的,一定竭力完成。”


    “竭力倒不必,這事其實也簡單,隻需你開個口,就是十拿九穩。”她不再賣關子,拍了拍手道:“楊將軍,既然來了,還是你親自來講好點。”


    隨著她喊聲,楊雄從門外轉了進來。他先向太後一禮,再先吳明抱拳道:“吳侯好,娘娘所說之事,實與末將有關,事情是這樣的……”


    ※※※


    江南四大家,祝家敗亡後,還餘三家,分別是郎家,劉家,楚家。刑部尚書呂正厲,以前也是丞相的人,不過這人一向有鐵麵無情的風評,以前丞相在時,他就老愛和其抬杠,如今太後當政,更不可能為難於他。吳明向他說明來意,驗過太後手令後,呂正厲雖仍板著個臉,但語氣卻大為和緩:“既是娘娘所令,下官自當遵行。”


    他轉頭向一個瘦高的仆從道:“詹峰,你去把祝小龍提出來。”眼見那仆從應了一聲,朝裏走去。吳明心下卻有些感歎。前幾天,太後對刑部畏之如虎,連祝玉龍都不敢關在這裏,隻能羈押在宗人寺,可僅過幾天,刑部已惟她之命是從,把祝小龍丟在這裏,太後也安心落意。世事變遷,殊為難料。


    祝小龍性格雖直,但長得儀表堂堂,說是豐神若玉也不為過。可當他胡子拉紮的從刑部大牢裏走出來時,吳明幾乎不認識了,這頭發蓬鬆亂如雞窩,一臉呆滯雙目無神的人,真是今科武狀元祝小龍?


    他這癡癡呆呆的樣子,根本沒辦法騎馬,好在呂正厲對吳明頗為上心,專門遣了個馬車送行。祝小龍送上馬車的時候,仍是呆呆的看著車廂不說話。馬車剛一開動,他卻如彈簧一般從車廂裏跳起,做勢就往外衝,吳明嚇了一跳,一把拉住他右臂:“幹什麽?你小子瘋了麽?”


    祝小龍掙了幾下,可吳明右手直如鐵鉗,那裏掙得脫,他轉過頭,對著吳明哭喊:“姑父,放開我,我要去殺了太後,殺了祝玉虎,為祖父和父親報仇。”


    吳明從車廂中立起,右手捏住他手臂不放,左手則按住他肩膀,把他重重按倒在平板上。喝道:“你現在這樣子,那裏是去報仇,純是送死無疑。你現在是全家希望,就這樣死了,對得起他們麽?”


    聽吳明如此說,如被一根無形的繩子套住,祝小龍一下呆住了,過了半晌,他才反手抱住吳明雙腿,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姑父,你知道麽?當天晚上,是祖父點了我穴道,不讓我出去迎敵,我對不起他呀,不配做他孫子。”


    原來是這麽迴事,怪不得祝小龍撿了條命。丞相雖是梟雄,但對其孫卻溺愛得緊。相府被圍,他也知道這是太後孤注一擲,必定相當兇險,自然不願祝小龍冒險。


    吳明緊挨著祝小龍坐下了,輕聲道:“小龍,仇恨能使人雙眼蒙蔽,不辨是非。朝廷甫經動亂,於國來說,我自不希望你再去尋仇。於家來說,卻是父仇不共戴天,我卻沒權利阻止此事。可若你現在亂來,我作為你姑父,則必須阻止。因為以你孤身一人,別說太後,就算是祝玉虎,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


    祝小龍放開吳明,盤坐在地,也不知聽進勸告沒有,隻是盯著車廂怔怔不語。馬車轆轆而行,叔侄倆一時無言。過了好一會,祝小龍才輕聲道:“姑父,祖父和父親的遺體,太後能歸還麽?我想把他倆葬了,略盡孝道。”


    吳明點了點頭道:“太後說過了,此事到此為止,不宜牽連甚廣,否則她也不會把你放出來。”


    所謂不宜牽連甚廣,不是太後不想牽連,而是不敢牽連。否則的話,以吳明與相府的關係,他就該第一個該殺。但丞相基業在江南,還可就近接手,而吳明基業遠在中西,已是尾大不掉,加之還有何嘯天力挺。這時如果對付他,南漢怕得立馬崩潰。


    這等道理淺顯易懂,祝小龍性格雖直,卻不表明他是笨蛋,隻是他祖父與父親都太耀眼,把什麽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使其對家庭過於依賴,才顯得有些平平無奇。人一旦不願多想,那性格自然就憨直了。如今驟遇大變,他似一下懂事了許多,恭恭敬敬的垂下頭道:“謝謝你,姑父。”


    吳明和他相識於六年前,拜其為師,固然有丞相推波助瀾的因素在內,最主要還是祝小龍自己。最初他隻是覺吳明功夫厲害,畢竟八段高手寥寥無幾,有這麽個師傅,在同學麵前也倍兒有麵子。


    他垂下頭,正好落在吳明腰部,即使盤坐在馬車中,吳明腰杆仍是筆直,脊柱挺立如鬆。一晃幾年過去,祝家已成過眼雲煙,反要托庇於眼前這男子。父親生前交代言尤在耳,祝小龍看著那挺拔的腰身,腰杆也立了起來,他雙手捏拳,越來越緊。


    父親大人,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活下去。更會遵你遺命,跟著姑父走下去,就算不為祝家,也為天下百姓而戰。


    祝小龍心頭所想,吳明自然不知,他現在想的,卻是楊雄最後那番話。馬車又走了一段路,吳明撩開車簾,對那車夫道:“師傅,停一下。”


    那車夫依言停車,兩人跳下馬車,吳明摸出塊碎銀,遞給那車夫道:“就這裏了,餘下我自己走吧,謝謝你了師傅。”


    那車夫大喜,實沒想到此次出行,竟有辛苦費可拿。他拿著銀子,千恩萬謝的走了。


    眼見他走得遠了,吳明才道:“走吧小龍,去營地看看楊將軍。你是武狀元,留我身邊終是可惜,先跟楊將軍一段時間,適應下兵營的氣氛在做他想。”


    兩人說話間,已到了營盤外,楊易已帶著一群武將迎了出來,一番見禮後,楊易道:“大人?你怎麽來了?又有什麽吩咐麽?”


    吳明卻未迴答,而是看著靈獸兵營地出神。眼見對麵營盤整齊,氣勢森嚴。他有些奇怪:“高遠不是死了麽,怎麽靈獸兵未受影響?”


    楊易道:“上午的時候,太後已經下旨,封靈獸兵原大隊長曹雨澤為新任都統。”


    得他一說,吳明更是疑惑:“是曹雨澤,難道不是畢磊?”


    畢磊是一大隊大隊長,按常理來講,高遠死後,就該他繼任都統,如今太後卻封了曹雨澤,吳明也是驚奇。


    楊易聳了聳肩道:“畢磊是高胡子親信,而高胡子是丞相的親信,由著這關係,太後自然不敢用他。”


    吳明吐了口氣,暗道原來如此。想起上午遇到的兵部戴稟,以及刑部呂正厲,以及靈獸兵,他心頭感慨之餘,卻有些敬佩。太後雖是女流,但不得不說,在權謀機心上比丞相毫不遜色,甚至尤有過之。這一連串動作下來,整個江南格局,才是真正變天了。


    楊易看了吳明身後的祝小龍一眼,有些歡喜的道:“怎麽,大人是把今科狀元送到我這來麽?也好也好,最近槍技老是沒有進步,有個人切磋,總比一個人瞎摸強。”


    吳明道:“要想學槍術卻也容易,《楊家槍十二要》你想學嗎?”


    楊易眼睛一亮,但馬上就黯淡下來:“想是想,但那是楊雄楊統領家傳絕學,他不開口,就算大人你有正本,我卻不好偷學的。”


    這小子倒是迂腐。吳明在他身上,似乎也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他笑了笑道:“不過楊雄楊統領欲和你結為兄弟,你再學《楊家槍十二要》,那就是合情合理了。”


    “什,什麽?”楊易有些結結巴巴的道:“楊統領願和我結為兄弟?”


    吳明看了祝小龍一眼道:“是,你夜阻靈獸兵,間接算是救了楊統領一命,他感激在心,欲與你結為兄弟,你可願意?”


    楊易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願,願意,虎門楊一直是我偶像。能有這樣一個兄長,也是我楊易之福。”


    看著一臉興奮的楊易,吳明卻是想得更多。他是自己弟子兼屬下,而楊雄則是太後左膀右臂,兩人結為異性兄弟的話,無異向所有人釋放一個信息,那就是南漢朝堂穩定,也能壓住一些人蠢蠢欲動的心。


    這是太後的陽謀,自己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同樣也難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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