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


    吳明猜測沒錯,這次確非海市蜃樓,當日頭還未升到正中時,他們就已進入了綠洲。遊目四顧,這裏也沒什麽特別的,駱駝刺,仙人掌,低矮的灌木叢等等,凡是綠洲有的,這裏都有,綠洲不該有的,目前也沒發現。他不由鬆了口氣:“找個蔭涼的地方,你們先住著,我去找水。”


    這裏大概曾是河床,到處坑坑窪窪的,四周都是還未曾全部風化的岩石。蔭涼的地方倒是好找,吳明在一塊能遮蔭涼的岩石下紮了個簡陋的營帳,和兩人招唿了一聲,然後抓起赤宵鑽了出去。


    行李裏還有幹糧,他和艾絲特就算不吃東西,也還能支撐個幾天。但一旦沒了水,就算武者再厲害,在烈日曝曬下,也隻能變成一具幹屍。所以他們最需要的,是水,隻要有了水,那就還有一線生機。一旦沒了水,那就萬事休提。


    水很不好找,吳明在好幾個潮濕的低窪地試過運氣,都是一無所獲。一想到還有兩個女人要自己照顧,他也不敢跑得太遠。最後實在沒法,隻找了幾截肥美的仙人掌迴去交差。看著手裏的兩截仙人掌,吳明隻覺茫然,這個綠洲並不大,一眼就能望到頭,就算明天再找,恐怕仍是一無所得。難道真要一直用這東西充饑?可仙人掌再多,總有吃完的一天,到時候仍是難逃一死。


    迴到營帳時,兩個女人正在發呆,祝玉清還好,除了麵色晦澀,更顯消瘦外,還算鎮定。艾絲特則是雙目浮腫,顯然剛剛哭過。吳明不由暗道:“難道是小清欺負她了?”但馬上又為這種荒唐的想法好笑,艾絲特刁鑽古怪,更是七段高手,小清不被她欺負已屬萬幸,怎可能反過來。


    “怎麽了?”


    他走過去,順勢把仙人掌朝兩人遞去。去年平窯相逢,何藝見吳明愛吃仙人掌泡菜,便詳細向他介紹了仙人掌的甄選方法。裏爾和科第爾一南一北,兩個沙漠的仙掌種類雖有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共通之處總是在的。


    仙人掌甚是肥腴,赤宵從中一剖為二,斷口處溢出珍珠似的水露,讓人饞涎欲滴。祝玉清接過一截,小口小口的吃著,艾絲特卻仍有些發呆,一動不動,吳明把手在她麵前晃了晃:“你沒事吧?”


    艾絲特遽然一驚,看了眼吳明,馬上慌亂的低下頭:“啊,沒,沒什麽。”半晌才幽幽道:“有隻駱駝死了。”


    有隻駱駝死了麽?吳明有些無言。這艾絲特也是,死隻駱駝都哭成這樣。平時小清弱不禁風,溫言少語。艾絲特則是落落大方。可麵臨絕境時,反而是小清沉著如常,艾絲特驚慌失措了。


    想到這裏,他不由看了看祝玉清。後者正捏著那塊仙人掌放在嘴邊,用門牙小心翼翼地嗑著皮。為了不把果肉都嗑掉,她嗑得非常小心。雪白的門牙簡直就像一把精致的指甲鉗。也許,正如小清所言吧,她一生都在和病痛抗爭,早把生死看得淡了。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歎了口氣,在兩女間坐下來,輕聲道:“死了就死了吧,看開點。加上阿鈴,不是還有三隻駱駝麽?別太在意了。”


    “可,可是,我還是怕。”艾絲特仍自抽泣。


    吳明正待繼續勸說,祝玉清突道:“駱駝就死在外麵,阿明你去看看,能盛多少血。”


    吳明呆了呆,但馬上反應過來:“好吧。”


    駱駝血不好喝,死駱駝的血更不好喝。但現在都這樣了,那還管那麽多。隻是駱駝終究是渴死的,全身上下還有多少水分?


    吳明出了營帳,用赤宵在它脖子上捅了一道大口子,擠了半天才擠出小半袋水。迴到營帳時,祝玉清看了看幹癟的水囊,語氣中已有些絕望:“睡吧。”


    死亡其實不可怕,但等死卻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你還不知道這種時間要持續多久。這一夜三人都提不起說話的興趣,就這麽生生的捱到天明。吳明有些木然的爬起來,抓起赤宵道:“我再去找水。”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但等死卻不是他風格。至少,要給兩女一點希望, 否則人一旦喪失信念,隻會死得更快。祝玉清掃了仍有些呆滯的艾絲特一眼,勉強爬起來道:“我去看看,那駱駝還能剃下點肉不。”


    對她來說,和命運抗爭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盡管希望渺茫,也不願放棄。艾絲特也站了起來:“祝姐姐,你身體不好,還是我來吧。”她說著,扶著祝玉清重新坐下,然後當先朝外麵走去。


    祝玉情順勢坐下,開始發號施令:“把另兩隻駱駝也一並殺了,這樣或許能多撐點時間。”現在現在連清水都沒了,那兩隻駱駝也沒了價值,要馱東西,阿鈴和南望足夠了。祝玉清掃了吳明一眼,繼續道:“阿明,上午你再去找水,如果再沒消息,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找不到水就隻有等死,就算是仙人掌,也隻能讓幾人苟延殘喘而已,吳明點了點頭應道:“好。”


    艾絲特鑽出營帳,在外麵大聲道:“我知道了,祝姐姐,你放心。”


    盡管心頭煩悶,但看到兩人樣子,吳明心下卻有些莫名其妙的欣慰。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艾絲特又發出一聲驚叫。聲音如杜鵑泣血,在死寂的沙漠中,更讓人脊背發冷。吳明就算脾氣再好,此時也有點惱怒,心道:“這波斯公主的膽子也忒小了些,怎麽到了沙漠中,越來越像小姑娘了?”


    可埋怨歸埋怨,卻不能放任不管,當下幾個閃身,轉到營帳另一邊,嘴裏道:“怎麽了?”


    艾絲特早沒了昔日的從容,平時她愛不釋手的飛刀也甩到了一邊,她蜷縮著雙腿跪伏在沙地上,眼神卻驚恐的望著前方,如同一隻受驚的小獸。吳明順著他視線望去,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是昨天晚上那隻死駱駝。


    這一年下來,吳明也算見過無數的駱駝,無論活的死的,傷的殘的,腐爛發臭或者隻剩骨架的,都從來沒讓他如此驚懼,甚至恐懼得全身發抖。


    它靜靜的躺在那裏,如同一塊風化的岩石般寂寂不動,如果不是它身上還披著一張駱駝皮的話,沒人會相信它生前曾是隻駱駝。


    是的,它不該叫駱駝,甚至死駱駝都不配。因為它除了駱駝皮,就隻剩下骨頭,就像有人雕刻好駱駝骨架,然後把駱駝皮套上去的玩具一樣。如果他真是一隻玩具,吳明大概還會稱讚其巧奪天工,可現在卻說不出話來,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是的,駱駝死了,是渴死的。但它不像沙漠中饑渴而死的駱駝那樣,皮緊緊貼在身上,而是鼓著誇張的大肚子,它就像、就像它皮下的血肉肚腹突然被抽得一幹二淨,皮和骨雖然還在一起,卻已經完全分離,那皮現在就像鬆鬆套在它骨架上的寬鬆套子。


    吳明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輕踢了踢它肚子,果不其然,除了皮和骨,它已不剩下任何東西。


    祝玉清從帳篷裏鑽出來,呆呆的道:“怎麽了?”


    吳明站在那隻死去的駱駝旁邊,正巧擋住了她視線,她什麽都沒看到,不由有些茫然。


    “你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離開這裏。” 吳明一個箭步衝過去,把她推進了帳篷。


    “發生了什麽事?”祝玉清仍有些不依不饒。


    仿佛為印證她的話,四周突的傳來沙沙的聲音,這聲音開始還很細微,猶如綿綿細雨,然後越來越大,最後竟如開水一般沸騰起來,整個地麵在這種聲音中,也隨之翻滾。吳明嚇了個半死,一把拉住已有些呆滯的艾絲特,猛地朝後躍去。


    此時天已大亮,陽光從稀疏的灌木叢縫隙中直直射下,就看見無數沙子像波浪一樣翻滾起來,依稀能見到,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蠕動。


    “是食人蛆!”


    艾絲特顫抖著聲音道:“快走,一旦被這東西盯上,會被啃噬得點滴不剩。”


    可祝玉清還在帳篷裏麵,豈能說走就走的。吳明心下雖急,卻也絲毫不亂,他猛地後退一步,右腳前屈,吐氣開聲:“起!”隨著他一聲暴喝,整個沙地更是天翻地覆。沙地本被食人蛆攪弄得如同沸水,此時卻是轟隆之聲不絕,無數沙柱衝天而起,沙塵漫天,似乎有個遠古巨獸,要衝破地底的束縛,強行突破上來一般。


    無數沙子被拋起又落下,沙塵飛揚中,可以清晰的看見無數米黃色小蟲夾雜其中,這些蟲子約有筷頭粗細,跌在地上隻翻了幾滾,又快速朝這邊爬過來。


    吳明不由一愣,這東西的生命力竟如此頑強?


    “快走!”


    正愣怔間,艾絲特已拉著祝玉清衝了出來。好在坐騎就拴在旁邊,要走的話,倒是方便快捷。三人剛上了坐騎,卻同時呆了。


    四麵八方,全是沙沙聲。那些食蟲蛆方才被吳明幾掌震得七零八落,此時卻又遊攏過來,鋪得密密麻麻,本是深黃色的沙麵,此時卻有些泛白。後麵仍有蛇蟲子不住湧來,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前麵的蟲子被震了震,難免遲鈍。後麵的蟲子爬得快些,就從前麵的爬過去,翻浪似的朝下落。前麵的地麵上像是鋪了一塊大大的地毯,而這張地毯還在不斷翻動。三人看得心頭發毛,有些呆滯的看著沙子一浪一浪的,如水漫大堤,朝這邊緩緩湧來,舉目望去,四周盡成蟲海,那裏還走得脫。


    “食人蛆性喜鮮血,快殺駱駝引開他們!”艾絲特連忙手起刀落,一刀朝身後的駱駝砍去。


    風暴之後,他們一共尋得三隻駱駝,昨晚渴死一隻,還餘兩隻。大概這畜生也知道危險了吧,此時正原地不安的打著轉,這一刀正中其中一頭的頸項處,那駱駝慘嘶一聲,轟然倒地。艾絲特飛身而下,右手穩穩抓住駝峰,右腳向前一步,左手順實抄向了駱駝下腹,喝道:“起!”整隻駱駝被她順勢舉過頭頂,然後猛地朝前方砸了過去。


    “嘭!”的一聲巨響,駱駝如隻黃色的巨石,猛地砸進了蟲群,那金色的蟲潮頓時一頓,前進的勢頭也緩了緩。駱駝剛一落地,沙中立刻鑽出無數那種小蟲,拚命鑽進血肉,沙沙聲更烈了,那是瘋狂吞噬血肉的聲音。


    “唿!”的一聲,像是得到什麽命令一般,所有蟲子放棄合圍之勢,一股腦的朝駱駝身死之處湧去。


    “快走!”


    吳明有樣學樣,一劍插在另一頭駱駝上,然後雙腿用力,打馬朝外飛奔。衝到幾裏外的一處沙丘上時,迴頭一望,就見駱駝已全身布滿了蟲子,那些小蟲子象鑽進豆腐的泥鰍一樣,在駱駝身體裏進進出出,不一會兒,駱駝原本豐滿的屍身漸漸幹癟下去。吳明突然明白今日那頭駱駝是怎麽迴事了,它是被這些蟲子完全吞噬盡了血肉!


    看來這幽靈泉傳說是真的,以前這裏肯定有個地表河,隻是時日漸久,幹涸了而已。而這些食人蛆,就以吞食過往旅客為食,竟也堅持下來。食人蛆性喜鮮血,它們定是被駱駝的血腥氣吸引來的。晚上幾人熟睡,散發的氣息不足,食人蛆也沒發現。早上醒來,艾絲特再去宰殺駱駝,自然也把它們吵醒了。


    一脫離險境,艾絲特頓覺後怕,一見此景,更覺森然。加上久沒補充水分,她腦袋一歪,直直從坐騎上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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