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節


    “還有嗎?我想加點油。”


    吳明隻覺嗓子幹得似要裂開,連唿出的氣都冒著火星。他把馱在南望背上的祝玉清正了正,轉過頭,對身後的艾絲特輕身道。


    艾絲特猶豫了下,但還是從明駝阿鈴身後解下了一個水囊,伸手遞給了他,“諾,小心些,別噎著了。”


    這已是沙塵肆虐後的第三天了。飛沙走石後,整個天地麵目全非,追擊他們的沙匪更是蹤跡全無,糟糕的是,阿鈴背上的清水不但被沙暴卷走,他們更因地形大變而迷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當他們從厚厚的沙子中爬出來時,卻意外的發現了沙匪遺失的三頭駱駝,有這三頭駱駝加入,雖沒令困境有所起色,但在這死寂的沙漠中,為這支隊伍多了些生命的亮色。


    這三天來,每當吳明快撐不住時,就喝點水撐下,他管這叫“加油”,其實也有給自己打氣的意思。


    伸手接過水囊,他拔開木塞,小心翼翼的咂了一口,一時間,感覺全身毛孔都似要舒展開來,舒服得隻想歎氣。一見艾絲特正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忙把水囊朝她麵前一推:“要不,你也來一口?”


    艾絲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盯著水囊道:“我不渴……”


    不渴麽?看她雙目泛光的樣子,怎麽也不像不渴。吳明抓住她右手,把水囊放到她手裏,有些霸道地道:“叫你喝就喝!”


    大概是失水過多,她的手早已不複昔日光潤,甚至曬得有些粗糙,但兩下裏一接觸,吳明仍如觸電一般,倏的縮了迴去,他咳了聲,有些尷尬地道:“喝吧。”


    離沙暴過去三天了,但三天前那一幕,仍如曆曆在目。當時風沙漫天,本以為必死之局,那知這沙暴來得快,去得更快,沒過一小會就風平沙靜。吳明和艾絲特可以換氣,就算埋在沙下個把時辰也無傷大雅,就連祝玉清,因為有吳明渡氣,也安然無恙。這三天以來,每當想起與艾絲特牽手那一瞬,吳明總有種異樣的感覺。總覺得兩人之間,似乎多了些什麽,又少了些什麽。就連艾絲特,這幾天看他也躲躲閃閃,早不複先前的言笑無忌。


    艾絲特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半晌才歎了口氣道:“真好喝,沒想到清水也這麽好喝的。”


    清水好喝麽?恐怕不見得,如果把人丟在烈日下曝曬個好幾天,滴水不進,就算是汙瀝潲水,也會甘之如飴吧。而現在,在這沙漠中唯一的享受,大概就是抿這麽一口水了。


    喝了點水,人也精神了點,吳明搖了搖被烈日曬得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問道:“我們還有多少囊水?”


    像是聽到什麽恐怖的事物一般,艾絲特臉一下失色,半晌才低聲道:“這,還有兩個水囊了。”


    最後兩個水囊了麽?吳明抬頭,朝遠方望去,火紅火紅的太陽,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緩緩的向正中移去,氣溫也隨著越來越高。吳明扶了扶已昏迷過去的祝玉清,心下也有些絕望,在烈日下趕路,他們受得了,祝玉清可不行。可以隊伍目前的狀況,還能支起帳篷避暑麽?眼見艾絲特已靠著駱駝蹲了下來,吳明猛的一把把她拉起,大聲道:“有天上的星星和太陽指引,我們就算偏離了路線,但算來也該出沙漠了,相信我!”


    一旦在這種情況下躺下,就可能永遠起不來了。艾絲特本來準備放棄了,但一見吳明那堅定的眼神,連忙爬起來道:“好,我相信你,跟你走。”


    “看,真有綠洲,我說得沒錯吧?”


    吳明手指前方,語氣中大見驚喜。艾絲特隻覺全身每寸肌膚都要熱得開裂了,聽得他喊,連忙抬起頭來。西北方地平線盡頭,呈現出一座朦朧青翠的綠洲,裏麵草木茂盛,綠意隱隱,太陽從空中投擲出萬千條長槍,映得天地一片金黃,更使綠洲顯得有些縹緲虛幻。艾絲特頹然垂下頭,有氣無力的道:“別想多了,那多半是沙海幻像。”


    沙漠中有時會出現海市蜃樓,自然不是沙海幻象,吳明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身子繼續往西部走去。太陽漸漸升高,天地越來越明朗,右前方那綠洲也越加縹緲起來,接近地麵的部分越來越淡,最後完全消失,隻剩一點黑綠影靜浮在空中,太陽升高後,所有的植物都消失無蹤,他不由歎了口氣。


    中午時候他們找了個沙丘,然後在蔭涼的地方支起了帳篷,稍避酷熱。待得太陽西斜,吳明和艾絲特稍微潤了下喉嚨,再喂祝玉清喝了點水,然後把空空的水囊扔在了一邊,他不由朝明駝背上的水囊看去。


    那裏還有一個水囊,也是最後一個。望了望四周死寂的沙海,他咬了咬牙,拖著沉重的步伐繼續上路了。沒過一小會就呆在了原地,吳明不由驚叫道:“怎麽,怎麽又出現了?”


    “什麽又出現了?”


    艾絲特耷拉著腦袋,感覺整個腦子都要炸裂了,每一步踩上去,如同踩在火炭上,由於缺水,人也有些輕飄飄的,聽吳明如此一說,抬頭追問道:“怎麽了?”


    地平線盡頭再次出現了上午出現的綠洲,夕陽如血,整個沙漠都似塗上了一抹紅色,在這另類的血色下,整個綠洲卻有種異常的詭異。


    吳明盯著血紅色的夕陽,再看了看正空的淡月,立刻篤定自己沒有走錯方向,盡管是個無神論者,但他此時也覺得脊背發麻,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今日上午它出現在自己的西北方,而現在,它出現在我們的西南方,也就是說清晨它在自己的右前方,而現在卻在自己的左前方!他忍不住喃喃道:“見鬼了,這東西自己會動麽?”


    “幽靈村,那是幽靈村!”艾絲特早每了昔日的從容,有些驚恐的壓低聲音道。


    吳明皺了皺眉:“胡說八道,什麽幽靈不幽靈的,海市蜃樓而已,隻是運氣好,出現了兩次而已。”


    可艾絲特仍是瞪大了眼,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傳說中,幽靈村是裏爾沙海最不祥的東西,凡是見到幽靈村的人都死了。”


    吳明不由莞爾,艾絲特本就是波斯聖女,身為神棍竟被嚇成這樣,確實有些諷刺了。他搖了搖頭道:“見過幽靈村的都死了,人都死了,那這個傳說又是怎麽得來的?一看就是牛頭不對馬嘴,瞎掰出來的。”


    直到準備露營時,艾絲特仍沒安靜下來。晚上的時候,更是一反常態,要緊挨著吳明睡。吳明本待拒絕,但一看到她滿是哀求的眼睛,心下一軟,鬼使神差的答應下來。清晨醒來之時,卻不由一怔。懷裏一左一右,躺著兩個女子,祝玉清在左,艾絲特在右,兩人四隻大眼,正鬥雞般盯著對方。一見吳明醒了,艾絲特似受驚的兔子一般,倏地坐起,有些不自然的道:“天亮了啊,我們該走了。”


    天亮了,自然該走了,這不是沒話找話麽。吳明卻麵上一燙,尷尬的看了一眼祝玉清一眼。後者皺著眉頭,一手撐地,似乎想要坐起:“是該走了。”吳明連忙把她扶起,想說什麽,但卻覺得沒什麽可說,一時間訥訥無言。


    一片沉默中,三人各自整理東西。吳明把篷布使勁塞進一個大皮袋裏,那布也不知什麽東西做的,曬得久了,硬如紙板,塞了半天仍有一角露在露在外麵,他心下有些煩躁,正準備發狠蠻幹。這時候,祝玉清在一旁輕聲道:“重新打開吧。”


    他平時對妻子言聽計從,此時更是如聞綸音。忙不迭的把揉成一團的篷布從皮袋裏倒出來。祝玉清彎下腰,把幾乎揉成一團的篷布打開,平鋪在黃沙上,然後小心的把上麵的褶皺抹平了,重新折疊起來,邊疊邊道:“磨刀不誤砍菜,善事必先利器。阿明,你現在統轄幾省軍政,無論家事國事,都得條理清楚,有板有眼,切忌自亂陣腳,驚慌失措。有些東西,是和不得稀泥的, 否則即如此物。”


    她仍是輕聲細語,由於嗓子缺水,甚至有些幹啞。但吳明卻如被人當麵打了一拳,叫道:“小清……”正要說點什麽,這時候,一旁的艾絲特叫了起來:“它,它就在我們正前方。”


    “什麽?”吳明生生把話吞進肚裏。抬頭一看,一時間怔住了。


    東方的太陽已探出半邊臉,黎明的霞光使整個沙漠呈現一片氤氳。在朝霞中,遠方那叢綠洲已是清晰可辨,吳明心情複雜莫名,如果再說那是海市蜃樓,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祝玉清掃了有些怔忪的兩人一眼,突道:“我們是不是快沒水了?”


    是沒水了,如果再這樣走下去,那個水囊連一天都撐不下去。而前麵就是綠洲,她問出這話,已是不言而喻。艾絲特卻叫道:“有水,我們還有一個水囊,不要去。”


    “一個水囊也叫有水麽?”祝玉清攏了攏頭發,搖晃著朝前方走去:“前麵就是綠洲,不正好可以補充淡水?看來我們命不該絕,老天也是幫我們的。”


    看著她踉蹌著行去,吳明大驚,不由叫道:“小清,你聽我說……”


    祝玉清轉過頭,嘴角抽了抽,勉強帶出一個笑容道:“我雖然身體不好,但在這種酷熱下,那裏睡得著,你們昨天的談話,我全都聽見的。”她轉過頭,繼續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走吧,我一生受盡病痛折磨,本以為早把生死看透,如今卻知道,不管怎麽死,總比渴死要強些。”


    微風輕拂而來,她聲音雖輕,但一字一句,卻是極為清楚。初升的太陽斜照過來,拉出老長一個影子,更像一個巨人,一步一步地邁向遠方。


    堅定不移。


    艾絲特突地叫道:“祝姐姐,我跟你走。”


    她一邊說著,一邊死命拽著明駝,瘋也似的朝祝玉清衝去。祝玉清和她年齡仿佛,不相伯仲,但這聲祝姐姐,她卻叫得心甘情願,不見絲毫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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