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一說到這事,廖剛也有些感慨:“是啊,當年要不是督座你,我恐怕早成了波斯人刀下亡魂了,那還可能和督座在此高談闊論。”


    “是啊。”吳明也跟著感慨了一句,繼而大笑道:“就為這些曾經的生死與共,咱們就當浮一大白,來啊,上酒。”


    他話一說完,祝玉清就有些怪責的白了他一眼道:“你還以為在家裏呀,這長途跋涉的,那裏來的酒?你看看你,一高興就得意忘形了。”


    “是麽!”吳明有些不好意思,看著廖剛一臉歉然:“把這事給忘了,倒讓三公子見笑。”


    見丈夫一臉尷尬,祝玉清也樂了,又道:“酒倒是有,不過味道怕不怎麽好。”


    此時廖剛也在興頭上,聞言不由道:“隻要有酒助興就成,那還管好不好的。”


    吳明怔了怔,奇道:“難道小清能變出酒來?”


    “我一介女流,又不是江湖雜耍,那有這等神通。阿明難道忘了,臨出行時,你給我準備了一壇藥酒,說是專治咳嗽,這一路行來,藥性盡融,怕也喝得了。”


    吳明苦笑道:“那是藥酒,三公子名動中西,身份尊貴,怎麽能喝這個?”


    他話才落音,廖剛已然叫道:“督座說這話忒的討厭。自五年前南征歸來,督座風采,屬下一直不曾相忘。也時常抱憾未能在近衛營一展抱負。如今中西得平,又有您這樣的明主,是本人之幸,也是中西民眾之幸。如此幸事,自該高興才對。酒能佐興,現在別說是藥酒,就算是黃連苦湯一杯,也是甘之如飴了。”


    吳明和妻子對望一眼,然後拍掌叫道:“公子謬讚,本督實不敢當。但你我今日相見,正該有酒助興。小清,既然公子不嫌棄,那咱們就以藥酒待客,又有何不可?”


    祝玉清微微一笑:“既然三公子不嫌酒苦,我自然無話可說。”她一邊說著,已從車廂底座抽出一個瓷瓶,遞給了吳明。吳明打開,頓時香味盈然,整個車廂裏都彌漫著一股醉人的酒香。廖剛吸了吸鼻子道:“沁人心脾,聞之全身爽然若失,夫人還道是藥酒,怕是所言有些不實。”


    祝玉清微笑不語,吳明在一旁道:“是不是好酒,咱們喝過就知道了,光聞聞怎麽成?”他一邊說著,一邊端出兩個杯子,然後斟滿了酒,遞向了廖剛。慌得廖剛連忙接過,口中連連道謝不已。


    吳明端起酒杯道:“記得四年前,我率南征軍殘部迴返,波斯萬人隊殺至,正值彷徨無計,幸得三公子夜獻奇計,以金蟬脫殼之計擺脫了波斯人糾纏。從這上麵來說,三公子不但是本督的恩人,更是幾千南征軍兄弟的恩人。這裏,我先敬你一杯。”說罷,當先一飲而盡。


    廖剛被他說得臉紅,眼見對方已然喝完,也是一飲而盡。吳明照了照杯子,讓白玉瓷杯見了底,然後酒杯擱在了案幾上。


    主人如此殷勤,且又是頂頭上司。廖剛無法,隻得有樣學樣的照了照杯底,然後把酒杯擱在了案幾上。祝玉清讚了聲好:“三公子好酒量。”一邊說著,又為兩人斟滿了酒。


    吳明又端起了酒杯,悠然道:“到得庭牙後,廖勝包藏禍心,意圖對整個南征軍不利。當時廖勝勢大,三公子卻甘冒奇險飛身來告,這等義舉,實令人感佩莫名。”祝玉清微一躬身,跟著輕聲道:“何妹妹不但與我共侍一夫,更是我表妹。在這裏,我先替她感謝三公子了。”


    廖剛大為不安,喃喃道:“督座客氣了,當時並沒幫到什麽忙。”


    吳明卻是不管,仰頭又是一飲而盡。廖剛更是不安,連忙跟著一飲而盡。辛辣味苦的兩杯藥酒下肚,隻覺口裏噴出來的全是酒氣,臉上也有了幾分熱意。祝玉清把小瓶湊在杯邊,小心翼翼的又為兩人斟滿了酒。然後尖著一雙纖細的素手,親自把酒捧在廖剛麵前,慌得後者連忙接過,口中連稱不敢。


    祝玉清笑了笑,把另一隻酒杯捧給了吳明,一邊道:“三公子自然當得的,這是我替何妹妹謝你的。”


    吳明接過酒杯,接著道:“年前能克雙匯,全賴三公子仁慈,舉城來降。否則戰亂一起,鹿死誰手暫且不說,整個雙匯百姓都將遭殃。就憑這點,本督就該感謝三公子之德。”他說著,把酒杯湊在嘴邊,仰起脖子喝了個精光。


    廖剛苦笑道:“督座不要再恭維了,你要再說下去。屬下都恨不得有個地兒能鑽下去。”


    吳明放下酒杯,歎了口氣道:“三公子,你可知道令尊真正死因麽?”


    “父親的死因?”


    吳明突然說出這話,令廖剛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怔了怔道:“邸報上不是說得分明,父親是練岔了氣,早在年前身故,督座隻見到他的遺骸,難道還有什麽內幕不曾?”


    廖青的真正死因,是被西夷下毒謀害的。隻是西夷雖沒南蠻北漢勢大,仍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兩國雖屬敵對,但朝廷已是兩麵皆敵,實在不想在西部再生事端。再說了,廖青雖被朝廷指為國賊,但好歹曾是一方總督,一方總督在幾十年前就被西夷下了釘子,朝廷卻是毫無所覺,這個臉丟得太大,朝廷實在不好意思宣揚。所以廖剛得到的,隻是吳明發往朝廷的邸報,至於真正死因,他卻真是不知。


    吳明歎了口氣道:“正是,廖總督是被西夷下毒謀害的,死於本督當麵。”


    廖剛冷笑道:“死得好,這老東西原來是這麽死的。”他本是庶出,從小受盡父親冷落,其母更在年前不治,與世長辭。母親的死因,與廖青的冷落不無關係。所以他對廖青這個親生父親殊無好感,甚至有些仇視。


    眼見廖剛如此,吳明又歎了口氣道:“生者父母,其實廖總督生前,未嚐對你們母子沒有愧疚之心。但他是中西總督,總得照顧到方方麵麵,你終究隻是庶出,將心比心,他那可能不厚此薄彼?”


    廖剛仍是冷笑:“就算如此,可我母親得病,他卻一直不聞不問?可曾盡過半分為夫之責?”


    吳明低低道:“三公子此言差亦,也許那個時候,令尊精力,早就花在和毒藥做鬥爭上了,那還有精力顧及其他?”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廖青的死因和盤托出,廖剛聽完,眼中已噙滿淚水,但仍是倔強的道:“也許他真有苦衷,但要我就此原諒他,我可辦不到。”


    吳明從懷裏掏出中西生番譜,遞給廖剛道:“這東西也是你父親臨死交給我的,裏麵有你們廖家潛伏在各地的暗樁和隱藏勢力,我放在身上也沒動過,如今完璧歸趙,我也放心了。”


    廖剛終於動容,輕聲道:“這也是他委托給我的嗎?”


    “是。”吳明別過臉,似在聆聽外麵的滾滾車輪聲,輕聲道:“廖總督在臨死前,希望我能照顧你們一家,讓廖家血脈得以延續。”頓了頓,他接著又道:“依著小藝的關係,我本該對他恨之如骨的,但細想起來,那夜的事確實與他沒多少關係,現在迴想起來,所有的仇怨,都已隨風消散,南柯一夢而已。”


    “你說是嗎?三公子。他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好怨恨的?”


    中西生番譜,本是廖青留給吳明的。但裏麵這些人都是廖家忠仆,吳明可沒把握,也沒精力去一一降服,與其如此,還不如賣個好,直接送與廖剛。而做戲要做全套,自然說是廖青臨死委托了。否則,廖剛也非昔日三公子,心防也不是說破就破的。而父子親情,永遠是世上最為動人的一種感情之一。別看他現在死鴨子嘴硬,那也隻是太過在乎父愛的表現而已。


    果然,吳明說完這話後,廖剛眼中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他痛哭失聲:“謝謝你,督座。我廖剛欠你太多了,我廖氏也欠你太多了。以後但凡有命,屬下必然鞍前馬後,惟命是從。”


    吳明擺了擺手,盯著幾上的兩個空杯子道:“三公子不必如此,我隻想和你相安無事,各展其才,以後隻要我吳某不倒,就有你逍遙自在的一天。畢竟,這是我答應過令尊的。本督其他不怎麽樣,但自認千金一諾,還未曾食言而肥。”


    “和我相安無事,各展其才?”廖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有些愕然的看著吳明:“督座何出此言?”


    吳明深吸口氣,和妻子並肩靠在車廂上,緩聲道:“本督未得中西時,常思與三公子並肩作戰,共為敉平天下而努力。可真到了這個位置,卻是日日坐立難安。”


    廖剛仍是不明所以:“難道這與我有關?”


    吳明點了點頭道:“是,三公子在中西甚有人望。如今更被丞相封為中西副督,本督坐立難安呐。”


    廖剛想了想,苦笑道:“屬下人雖愚鈍,但軍權貴一,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還是知道的。隻是督座對我,也算頗為了解,難道仍不相信我麽?”


    “不是不相信你。”吳明說著,拉開窗戶,外麵的歡唿聲陡然大了起來,盡是對廖剛的擁戴之聲,他又放下車簾,看著廖剛道:“人在其位,就謀其政。身在官場,有些東西那能隨心所欲?三公子隻要仍是副督之職,這些民眾,雙匯的城民就會對你抱有期望。如果那天你屬下軍士突然集體軍諫,亦或雙匯所有城民來個萬民請願,要你奪去我總督之職,仍扶你為中西之主。你是選擇整個雙匯城民,還是站在我吳明個人一方?”


    答案已是不言而喻。廖剛垂下頭,過了半晌才道:“督座說得在理,明日我就向朝廷上書,請辭中西副督之位!”


    吳明也舒了口氣,有些蕭索的道:“謝公子體諒。我會向朝廷上書,請封你為青庭省督,主管一方政事。”


    廖剛有些苦澀的道:“那,屬下就多謝督座了。”


    調為省督,而且點名主管政事,那就是與軍權無緣了。而且他廖剛根在雙匯,一旦調離此處,日子一長,人們也會漸漸淡忘。過個幾年迴來,城民早已不認識他了,所有軍隊早被吳明安插的親信把持。誰還曾記得有這麽個三公子?


    可他更清楚,吳明比自己更適合做這中西之主。投降這個年輕的總督,迎他入主中西,不正是自己希望的麽?可想到吳明對自己的種種手段,對比四年前的那個近衛營隊正,他心頭隻剩下茫然。


    自己做得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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