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梅姬就葬在盤貴城後山上。盤貴城以西倒是有專門的墓地,但梅姬隻是個侍姬,連奴籍都不曾脫。如果強行葬入,於禮不合,難免又生風波。吳明思來想去,就在盤貴後山找了一塊清淨的地方,把她安葬了。


    簡飛揚穿著一身黑衣,算是為友淺孝,眼見著一筐紙錢在墳邊化為灰燼。他站了起來,從懷裏摸出一瓶酒,喝了一口,低低地罵道:“***,老子總覺得憋得慌……”


    吳明負手看著山下,淡淡地道:“這裏安安靜靜,沒有世俗的打擾。梅姬葬在這裏也好,這個世界既然容不下她,就讓她一個人在這裏呆著吧。遠離世俗,沒有壓迫,沒有紛爭,沒有羈絆。這種生活不正是梅姬姑娘想要的麽?我想,她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的。”


    秋雨一旦纏綿,連續下個十幾天都是可能的。今天又是個雨天,細雨如織,白茫茫的像層白紗。遠遠望去,整個天地都似穿上了一層孝衣。簡飛揚又抿了一口酒,也呆呆地看著山下,嗡聲道:“也隻能這樣想了,唉,真***混帳。”


    軍中平時是禁酒的,簡飛揚酒癮很大,平時絕不敢在吳明麵前如此放肆,但今天已經喝了好幾瓶。吳明知他心頭難過,也沒心情去說他。對於梅姬,不光是他覺得不舒服,就算是吳明,到現在仍是耿耿於懷。這個淪落風塵的女子,吳明初始並未如何注意。隻是當左影提及她和於照彬的故事時,他才心生感動,注意起來。盡管她已經身死,但吳明這幾天每每想起,仍然心中感慨。


    她在盤貴忍辱負重,當了三年的死間,所求者,不過是一個自由身份而已。但令人諷刺的是,她不是死在廖石手裏,反而在計策成功後,死在了朝廷手裏。都說**無情,戲子無義。但此時聽來,卻是多麽諷刺。也許,一個合格的政客就要做到比**還不如,才能如魚得水吧。


    梅姬,你的理想是好的,你的追求也沒錯。最大的錯誤就是生在了這個社會,這是個病態的社會。


    “大人,別發呆了,公主來了。”


    正想得入神,簡飛揚突然急聲道。吳明“啊”了一聲,抬頭一望,就見到艾絲特白紗遮麵,撐著一把綢傘,從沉沉的雨霧中緩緩走了過來。她的身後跟著那個叫小碧的侍女,兩人手上都掛著一個籃子,裏麵放著紙燭之類的,看樣子,她們也是來看梅姬的。


    她身份尊貴,竟肯來給一個侍女上墳。單憑這點,就讓吳明大為意外。吳明定了定心神,和簡飛揚一起迎了上去。


    既為上墳,所以主仆二人穿得極為樸素。也正因為如此,更使兩人在雨中有一種異樣的清麗。吳明走上前,有些詫異的問道:“公主今天怎麽來了?”


    艾絲特歎口氣道:“這女子如此可憐,我身為女人,來看看她有何不可?”攻下盤貴後,艾絲特夜訪都督府,剛好見到吳明和梅姬的一番對話。兩人後來深宵夜談,也稍微提及過此事,故梅姬的遭遇,她心頭也是清楚。


    她語氣中,竟然難得的莊重。吳明噎了噎,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艾絲特走上前,將手裏的竹籃放下了,然後從裏麵拿出了香案,紙錢等出來。波斯人的許多習俗雖和東漢大不一樣,但葬禮卻是大同小異的。等籃子裏的紙錢燒盡,艾絲特站了起來,在墳前念誦起經文來。


    她語速極快,卻念得抑揚頓挫。經文是十分煩瑣沉悶的,但通過她甜美的嗓音念出來,竟有一種異樣的美妙。艾絲特是度神廟聖女,肯定會一些神神叨叨的事。但吳明畢竟是第一次聽她念誦經文,此時也有點發懵。


    她念得越來越快,旁人自然不清楚裏麵的內容,但卻能聽出其中的莊重,以及淡淡的傷感。她的聲音本就甜膩,透過經文傳出來,竟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人心無旁騖,忘卻煩惱。正聽得入神,艾絲特的語速越來越快,猛地一下拔高,聲音嘎然而止。


    隨後她緩緩退下,雙手合什朝墳前行了個禮,看來法事已畢。


    等一切結束,艾絲特走過來,徑直道:“吳大人,你能陪我走走麽?”


    一段時間接觸下來,吳明也清楚這個波斯聖女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難相處。此時天色將晚,就算艾絲特不來邀請,也要迴城了,他點了點頭道:“走吧。”


    雨一直下著,天地間似乎都沾上了濕氣,更讓人覺得壓抑無比。默默地走了一段山路,再次迴頭時,那座新墳已和天地連為一體了。梅姬生前一直在追逐愛情,追逐自由。真正身死之後,卻連個名字都不好留。梅姬肯定隻是她的化名而已,真要刻在墓碑上,用這個青樓的名字定不適合。也許,於照彬知道她的姓名吧。到時候能夠風風光光的刻上她的閨名,然後給她個合適的身份。


    “還在想梅姬麽?”艾絲特難得安靜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了,“人家明天就要迴國了呢,不和我說說話?”


    如果是平時,她這句話多少有些歧義,但吳明也沒心情計較這些了。隻是輕微的“嗯”了一聲,仍然想著心事。以梅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把葬禮辦得多隆重,這幾天也就近衛營的一些人到後山來表示了下。這條山路也是最近才踩出來的,所以極不好走。到處都是濕答答的枯草和灌木叢。但簡飛揚卻走得飛快,小碧也是健步如飛,已拉下兩人老大一截。


    見吳明仍是那副無精打彩的模樣,艾絲特大為惱怒,嗔道:“你這人好沒禮貌,人家和你說話呢。”


    吳明“啊”了一聲,有些茫然地道:“公主剛才說什麽?”


    艾絲特咬了咬嘴唇,如果吳明能夠透過麵紗,定能看到對方一張俏臉滿是惱怒。她壓下心頭火氣道:“明天我就要迴國了。”


    她要迴波斯了麽?吳明又是一怔,道:“這麽快啊?”


    這話也就順口說說而已,但艾絲特似乎極為高興,輕笑了一聲道:“此次東行,雖和預計大有出入,但失之東隅 收之桑榆,和你們南漢結盟,也算不虛此行。但貴國畢竟還沒占領整個中西五省。所以這次的盟約,國內很多人都持懷疑態度。吳大人可要努力哦,爭取把整個中西打下來,到時候才能證明人家眼光獨到,讓那些人看看,他們錯得有多離譜。”


    看來在波斯內部,也是矛盾重重啊。


    吳明心頭苦笑,好好一番話,被她一說出來,全變了味道。好象此次西征,就成了自己向她證明什麽似的。不過吳明也知道她就這個脾氣,此時也沒心情和她鬥嘴,隻是歎了口氣道:“這樣啊,公主一路上多保重。”


    艾絲特轉過頭來,突然道:“吳大人,請放心。”


    她語氣中大有喜意,吳明隻認為是她性格使然,點了點頭道:“現在中西亂得一塌糊塗,公主還是小心點為好,不知此次迴國,貴國可派了接應的人來?”


    如今兵荒馬亂,中西除了成州在朝廷的有效控製下外,其餘幾省要麽在交戰,要麽就還在廖氏的控製下。艾絲特要迴波斯,肯定得穿過中西。南漢和波斯結盟的消息又不是什麽機密,早晚得傳遍天下。這個時候中西廖氏再見到她,恐怕就沒起先那麽客氣了。如果艾絲特被抓,波斯肯定得想辦法把她從廖氏手裏贖迴來。一旦如此,朝廷和波斯的盟約就可能因此生變。


    他話一出口,才發覺艾絲撩開了麵紗,呆呆地看著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吳明道:“公主,走吧。”


    艾絲特展顏一笑,臉上竟難得的紅了紅:“吳大人,你終究是關心我的。”她說完,又喜滋滋地道:“你大可放心,這次迴國,路上自有人接應。再說是化整為零。我好歹也是個七段高手,除了你,其他人想抓都抓不到呢。”


    是吧,以她的智謀,一般人還真是抓不到。不過她越說越不像話,吳明有點招架不住。正要在敷衍兩句,艾絲特咬住嘴唇道:“吳大人,你也要保重,定要毫發無傷的來格汗為師傅療傷。”


    這是肯定的,小清的身體還等著治療呢。一提到這事,吳明的心情好了些,臉上也露出笑意:“公主放心,定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也多多保重吧。”


    艾絲特微微一笑,又有點不好意思。她轉過頭,默默地走在前麵。這是她第二次露出害羞的表情了。吳明大為奇怪,實在搞不明白她今天怎麽了,好象變了個人似的。天已黑了下來,山道上泥濘不堪,在一片暮色中行走,隻能聽見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快到盤貴城的時候,艾絲特轉過頭來,有些艱難地叫道:“吳大人。”


    吳明“嗯”了一聲,道:“什麽?”


    “今日一別,再次相見,最快也得年後了。所謂前路荊棘,戰場兇險,你可得多加小心。”


    她是擔心自己有個閃失,耽誤了為枯木續命吧。吳明笑了起來,用她剛才的語氣說道:“我好歹也是個八段高手,又有幾萬大軍團團保護,那有那麽容易受傷的。放心好了。”


    艾絲特搖了搖頭,目光灼灼地道:“有時候,要殺一個人,並不需要用刀的。須知陰謀詭計,更是看不見的利刃,往往傷人於無形。”


    左影和自己的矛盾,其他人不知。但艾絲特心思靈動,通過梅姬之死,肯定能瞧出些蛛絲馬跡。她是提醒自己小心左影吧。吳明心下也有些感動,笑著道:“知道了,謝謝公主提醒。”


    抬頭一看,就見艾絲特仍望著自己,一雙大大的碧眼中漾滿了關懷。他心下一顫,轉過頭,有些不自然地道:“走吧,公主,天太黑。小心水坑,濕了鞋就不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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