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


    仲夏是熱海(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最動人的季節,寬闊如海的湖麵倒映著潔白無暇的天山,岸邊草青花香、蜂舞蝶忙,野兔、狐狸、梅花鹿出沒其間,各得其樂,直到轟隆的馬蹄聲將它們驚散。


    “仙芝賢侄,汝死得好冤!”天寶十四載(755年)五月初三辰初時分(早上7點多),揮鞭催馬的河中節度副使高舍屯眉頭緊鎖,根本無心欣賞熱海美景:“待某到長安,一定要為高家討個公道!”


    得知高仙芝戰歿於藍田城的噩耗時,高舍屯正率兩千輕騎奔馳在赴京勤王路上。比對聖人令高仙芝備極哀榮的詔書、河中留後院傳來的“宮門抄”及高雲帆借素葉居碎葉分號發來的密信,高舍屯深信長安朝堂的劇變及高仙芝之死均與河中節度使阿史那暘脫不開幹係,而替其衝鋒陷陣的則是河中兵馬使李定邦和葛邏祿小葉護謀剌思翰。


    “該死的賊子,某定要將爾千刀萬剮!”高舍屯恨不得調轉馬頭,殺迴拓枝城,手刃阿史那暘。然聖人及太子雖明令西北諸軍鎮緝捕逆賊李定邦和謀剌思翰,卻並未深責隱於幕後的阿史那暘。高氏曆來以忠君報國為立家之本,高舍屯縱有滿腔怒火,苦於出師無名,隻得強忍疼痛,揮鞭向東。


    高舍屯深知,當年李林甫命其為河中節度副使,為的就是借高家之力製衡阿史那暘。戍守西疆數年後,高舍屯不得不痛苦地承認,阿史那暘長袖善舞,自己望塵莫及。


    在庭州不顯山不露水的阿史那暘隻用數年光景,便牢牢掌控連貫東西、日進鬥金的河中商路,並將昭武九姓、葛邏祿弓月部等籠絡至麾下,更與吐火羅、天竺等地的部族傭兵眉來眼去、暗中勾搭,明麵上掌控精兵萬餘,暗地裏豢養私兵無數。


    高舍屯麾下僅有四千駐屯颯秣建(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康居軍,長年直麵黑衣大食兵鋒,無暇、無力也無法與阿史那暘抗衡。


    高舍屯多次密報阿史那暘之出格行徑,望聖人與政事堂稍加約束,可所奏皆泥牛入海。好在安西、北庭二鎮早將謀剌邏多、朱邪盡忠兩枚釘子嵌入素葉河穀,扼住河中軍東進的必經之路;突騎施部的忽都魯與拓枝城若即若離,也牽製了阿史那暘部分精力。


    可一個多月前,忽都魯突率數萬立誌複國的突騎施兵馬殺入素葉河穀,磧西局勢陡然生變。


    謀剌邏多帳下有控弦之士十萬,兵力本不在突騎施部之下。無奈才具有限的他貪圖享樂、疏於防範,直到忽都魯兵臨城下才手忙腳亂、倉促迎戰。


    據來往絲路的商隊講,葛邏祿人曾數次出城野戰,均遭堅甲利刃的突騎施大軍痛擊,損失慘重。素葉水北的沙陀人聞之召集勇士,全力戒備,但因兵力單薄,不敢輕易渡河參戰。與謀剌邏多勢同水火的葛邏祿小牙也隨之動作頻頻,有人謠傳謀剌思翰已迴到弓月城,即將興兵南下,圍攻碎葉。


    高舍屯堅信突騎施此時發難,背後定有阿史那暘的挑唆。為河中大局著想,康居軍應協助謀剌邏多守住碎葉城,可高舍屯手裏隻有區區兩千輕騎,雖在與唿羅珊軍多年鏖戰中錘煉出不俗戰力,然以兩千健兒卷入十餘萬兵馬廝殺的修羅戰場,高舍屯並無一舉定乾坤的信心,畢竟並非人人皆是星宿下凡、天生戰將。


    “也不知安西、北庭兩鎮是否收到某的警訊……”高舍屯思緒萬千之際,前方兀然響起淒厲的號角聲……


    從來係日乏長繩,水去雲迴恨不勝。


    高舍屯信馬熱海之際,素葉河穀內,金鼓連天、狼煙四起。


    七年之後,碎葉城再次陷入重圍,隻是攻守易勢,昔日的困獸已舔舐好傷口,咆哮著欲奪迴家園!


    “父汗,再過數日,孩兒就能奪迴碎葉、複興汗國!”碎葉城北突騎施大營,手持單筒望遠鏡的忽都魯登上望樓,眺望不遠處再熟悉不過的城池,泫然欲泣。


    天寶七載(748年),北庭軍糾集葛邏祿、沙陀、黠戛斯等部圍攻碎葉,當時汗國屢遭唐廷、吐蕃、大食輪番打擊,早已風雨飄搖。王正見的犀利一擊,則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移拔可汗本欲壯士斷腕,舍棄老弱部眾,率附離親衛北渡素葉水,鑽出唐軍布下的天羅地網,轉進石國,再以河中山川地理圖為餌,博取唿羅珊軍庇護,徐圖東山再起。


    孰料前往長安求援的白衣大食艾妮塞公主誤入戰場,致使王正見的小郎君被黑衣大食刺客劫持,急於解救王霨的北庭軍陰差陽錯與即將渡河的附離親衛撞在一起,移拔可汗為掩護兒女,不顧寡不敵眾,殺入唐軍陣中,壯烈身亡。


    忽都魯本將逃離的希望留給妹妹,不料天意弄人,阿伊騰格娜被北庭軍俘虜,忽都魯反被黑衣大食所救。


    碎葉城破、汗國覆亡,父親慘死、兄妹離散,突遭巨變的忽都魯並未消沉頹廢,逃出生天的他借助唿羅珊軍之力,趁葛邏祿、沙陀兩部紛爭之際,發動被俘為奴的族人打碎枷鎖逃出素葉河穀,暫時依附黑衣大食,爭得一線生機。


    數年後,北庭、安西兩鎮西征石國,與兵鋒正盛的唿羅珊軍惡戰一場,不甘淪為黑衣大食傀儡的忽都魯聽從妹妹的勸告臨陣倒戈,與唐軍聯手擊潰唿羅珊總督艾布?穆斯裏姆,為族人換來怛羅斯城,以休養生息。


    遺憾的是,妹妹心心念重歸大唐藩屬,不僅拒絕留在河中,反追隨王霨的腳步客居長安,兄妹二人從此相距萬裏之遙。


    遺憾歸遺憾,但忽都魯不得不承認,妹妹旅居長安於汗國複興大有裨益。經阿伊騰格娜縱橫捭闔,唐廷默許突騎施部占據怛羅斯城;憑借妹妹與王霨的親密關係,忽都魯得以在絲路商道分一杯羹,金銀錢幣如潮水滾滾而來;通過長安傳來的情報,忽都魯能夠及時掌握大唐朝堂動向,小心避開一個個漩渦暗礁。


    負責護衛阿伊騰格娜的百名附離親衛竟日與北庭、安西勁卒切磋,習得諸多唐軍戰法,忽都魯依葫蘆畫瓢,編練部族勇士,戰力突飛猛進;更可喜的是,妹妹親眼見過猛油火、配重石砲、庭州砲、神臂弓、四輪戰車、連弩等橫空出世的殺伐利器,她雖無法逆推出猛油火的配方,卻隱約猜出其原料為石脂水,至於其他軍械,阿伊騰格娜隻需看一眼圖紙,就能記得七七八八。


    忽都魯用從絲路商道賺得金銀幣四處招募能工巧匠和善戰之士,並派人隨商隊四處購買石脂水,最遠曾深入大食、拂菻等國。數年間,突騎施部不僅再次成為控弦十萬的大部族,更擁有具裝重騎兩千、石砲數百台、戰車百餘輛。忽都魯還從附離親衛中精挑細選三百人專習陌刀之術,雖尚無法與安西、北庭、河中的陌刀手媲美,但震懾周邊部族綽綽有餘。


    忽都魯遵照妹妹“高築牆、廣積糧、不挑釁”的叮囑,耗費重金從黠戛斯部贖迴當年被俘的族人,潛伏爪牙、休養生息,從不冒然南下或東進,而是不斷向西北用兵,鯨吞蠶食草原上和山林中的小部落,零敲碎打抓捕婦女丁壯、開拓牧場,偶爾也渡過烏滸水騷擾劫掠大食商隊,在唿羅珊軍身上小試鋒芒。


    當然,忽都魯心中清楚,妹妹雖然博聞強識、聰慧過人,卻不可能提出“高築牆、廣積糧、不挑釁”如此老辣之策,唯有殺父仇人之子才有如此見識。


    念及王霨,忽都魯胸中翻江倒海、百感交集。雖知當年侵略汗國、占據碎葉非王正見之私欲,但父汗畢竟因之而亡、妹妹也被其俘獲,忽都魯恨不得手刃王正見以祭奠父汗的靈魂。之前他曾潛入庭州城,試圖刺殺王正見、救出妹妹,惜乎功歸一簣。


    萬幸的是,王正見父子皆非暴虐之徒,不僅對妹妹頗為尊重,還為其討了個真珠郡主的封號。被唐廷害得國破家亡的忽都魯自不會為區區敕封搖首擺尾、心存感激,他在意的是郡主的身份能讓妹妹少些麻煩。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阿伊騰格娜在王霨身邊平安無事忽都魯自然高興,可妹妹與仇人之子走得太近又讓他寢食難安。


    巴庫特信中屢屢提及,妹妹在長安與王霨出則同輿、入則同席,從早到晚形影不離。忽都魯清楚王霨一心戀著阿史那暘的長女,可他摸不準妹妹是否芳心暗許……


    “一旦收複碎葉,得盡早接妹妹迴家。”自從安祿山起兵、大唐內亂,忽都魯意識到突騎施複興時機已至,兄妹團聚的日子當不遠矣。


    不過,當務之急是遵照與阿史那暘的約定,擊潰謀剌邏多。兩年前,阿史那暘率河中軍北上,抵近怛羅斯城,忽都魯聞之點兵南下,兩軍相會於唐軍與黑衣大食鏖戰過的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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