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阿史那暘十餘載,李定邦一直亦步亦趨,從未懷疑過節帥的決斷。然當李定邦展開密信讀到“望君施展神威,救犬子、幼女歸鄉”時,心裏陡然咯噔一下。


    李定邦自然清楚阿史那暘獨憐青梅竹馬阿史德夫人,對出身宗室的李夫人隻敬不愛,對長女霄雲小娘子冷冷淡淡,且他亦知李夫人和素葉郡主絕不會讚同阿史那節帥所選擇的道路,但若真將二人拋棄在長安,等待她們的將是被背叛和被羞辱的淒風楚雨……


    “節帥,既然汝未禁某帶娘子和郡主離京,那吾順手救下她們也就不算違抗軍令……”至於日後阿史那暘如何麵對李夫人,阿史德夫人分娩後節帥府後宅將如何電閃雷鳴,那皆非李定邦需要頭疼的,他眼下在意的唯有自己的惻隱之心……


    轔轔車轂急、蕭蕭戰馬鳴。


    李定邦思緒萬千之際,通往素葉居莊園的官道上響起急促的車馬聲。


    “以戰車為首尾,驍騎居於中,簇擁一輛大車。如此嚴整的陣型,定是那隊奪走霽昂郎君的素葉鏢師。”立在馬鞍上的李定邦手持從華州大營繳獲的望遠鏡,由模模糊糊的輪廓,猜出對方的身份。


    “素葉戰車裏的床弩和石砲甚是可惡,得盡早除掉……”早有定計的李定邦緩緩舉起左臂,待車隊行至一棵綁有白巾的大樹時,他果斷往下揮臂:“動手!”


    四五棵大樹應聲而倒,堪堪砸中擔任開路先鋒的戰車。巨大的力量將車廂壓倒,拉車的駿馬則被砸得皮開肉綻、哀鳴不已。與此同時,車隊背後塵埃騰起,接連倒地的樹木橫七豎八,封堵住車馬的退路。


    “敵襲!”驟然遇襲的附離親衛旋即丟掉火把、張弓搭箭,緊鄰戰車的素葉鏢師則連忙打開車廂,正欲救袍澤出來,官道兩側的樹林上空閃現點點火光。


    護在大車正前的巴庫特見樹木堵路,不便騎戰,急聲用突厥語吼道:“都下馬!舉盾,人躲在馬後,結成圓陣,留心林子!”


    久經沙場的附離親衛和素葉鏢師依令下馬,剛舉起盾牌,密密麻麻的火箭唿嘯而至,擋在隊列最前的綠槐垂柳和殘破戰車頓時化為一團火光和滾滾濃煙。


    在火焰燃起之前,車廂裏操縱神臂弓和庭州砲的素葉鏢師被及時救出,險之又險躲過一劫。而在火箭落地之前,數羽鳴鏑從位於軍陣正中的馬車上衝天而起,尖嘯不止。


    “猛油火!”躲在戰馬背後的素葉鏢師毫不慌張,摘下馬鞍上的小沙袋,揚沙止火。


    昔征狄戎同仇愾,今操戈矛鬩於牆。


    “閃開!某今夜隻為帶走霽昂郎君,不願與爾等反目為仇!”李定邦手握陌刀,催馬出林,緩緩逼近附離親衛和素葉鏢師結成的橢圓陣列,在其馬後,數百河中輕騎擐甲執兵、蓄勢待發。


    “若非顧忌袍澤情麵,方才被點燃的就不隻是區區幾根木頭!”李定邦與王勇並稱“北庭雙璧”,一柄陌刀舞得出神入化,與安西第一猛將李嗣業不相上下。素葉鏢師以北庭、安西兵將為骨幹,對李定邦既熟悉又忌憚;附離親衛數次敗於北庭之手,對李定邦則是又恨又怕。麵對李定邦與河中軍的威逼,素葉鏢師和附離親衛不免有些惶然。


    “陌刀將李定邦……”巴庫特想起素葉城破的悲慘之夜,持刀盾的雙手不由顫抖起來。若非礙於特勤之命,他恨不得立即插翅飛迴怛羅斯城,與蘇魯克等族人一起策馬衝鋒,奪迴素葉城。


    “李定邦,讓某……”巴庫特正要出陣單挑李定邦,振奮附離親衛的士氣,阿史那雯霞已從車廂裏飛躍而出,蜻蜓點水般踏著素葉鏢師的盾牌,飛身刺向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汝還不明白節帥的苦心嗎?!”喜憂參半的李定邦大力揮刀,蕩開阿史那雯霞的長劍後翻身下馬,將陌刀橫在身前,擺出防禦架勢:“範陽軍已殺入京畿,長安城危在旦夕,快喊霽昂郎君出來,隨某返迴拓枝城。”


    “李兵馬使,長安距離拓枝城萬裏之遙,一路需經隴右、北庭等軍鎮,單憑一千河中輕騎,如何穿過重重關隘?”素葉鏢師結成的圓陣內,傳來素葉郡主阿史那霄雲的質疑聲。


    “原來郡主也在!”李定邦心頭大喜:“郡主,快請娘子與霽昂郎君出來,節帥盼著爾等迴家。”


    “迴家?!”阿史那霄雲冷冷笑道:“家母乃大唐宗室,聖人敕封的郡夫人;吾乃貴妃娘子義女,陛下禦封的素葉郡主,長安即是某的家。恕吾愚鈍,不知李兵馬使所謂的迴家指的是何處。”


    “郡主說得好!”彎弓護在阿史那霄雲身前的範秋娘高聲讚同。


    “李定邦,爾在華州幹了什麽,以為吾輩不知?幽州的兵馬如何進入京畿,汝心中可曾有愧?”阿史那雯霞猱身再上,三尺長劍化為一條青纓,纏繞在李定邦四周。


    “不對,郡主和雯霞小娘子是在拖延時間……”在磧西邊鎮身經百戰的李定邦揮動格擋之餘,驀然猜出阿史那霄雲等人的打算。


    夜風獵獵雲鬢飛,吳鉤瑩瑩龍馬奔。


    “狗賊李定邦,速速投降!”


    李定邦甫識破素葉鏢師的意圖,就聽官道西側響起士卒奔跑的步伐聲和馬蹄敲擊地麵的轟鳴聲。李定邦用餘光瞥了眼,隻見西方奔出一彪人馬,擔任前鋒的百餘名刀盾步兵揚沙止火、移樹清道,為身後的素葉輕騎掃清障礙後散到路旁。數百騎兵則如從山穀間奔湧而出的溪流,直撲河中軍而來。當先一將手舞彎刀、鞍懸雕弓,赫然正是數年未見的同羅蒲麗。


    “五百餘騎,後麵還藏有戰車……”李定邦飛速估算出同羅蒲麗的兵力,然後雙臂發力,揮出一彎弧線,以排山倒海之勢震開阿史那雯霞。


    “迴撤入林!”刹那間李定邦便有了決斷:“隻要後方無伏兵,區區數百騎,算不得什麽。”


    “鳴鼓!”同羅蒲麗與阿史那雯霞等匯合後,嬌聲令道。


    戰鼓騰騰、山林寂寂。


    素葉鏢師拚命擂鼓,震得鴉雀亂飛、塵土飛揚,兩邊的樹林中卻隻傳來河中兵馬列隊的傳令聲。


    “怎麽迴事,負責包抄的沙陀兵馬何在?”不待同羅蒲麗弄清緣由,千餘河中輕騎擺出數個楔形陣從林中傾瀉而出,將蜿蜒若蛇的素葉兵馬斬成數段、切割包圍。


    “既然撕破臉麵,就休怪某無情了!”催馬衝刺的李定邦一刀劈斷同羅蒲麗射出的羽箭,旋即又揮盾擋住範秋娘的連珠三箭。


    範秋娘還欲再射,勁烈的刀風撲麵而來,她來不及拔劍,隻好揮弓格擋,隻聽哢嚓一聲,堅韌無比的弓臂應聲而斷。範秋娘急忙翻身下馬,她還未落定,馬頸已被鋒利的陌刀斬斷,噴湧而出馬血澆了她一頭一臉,眼前的世界頓時變成一片殷紅。


    “郡主,隨某迴拓枝城吧!”李定邦並未對渾身血紅的範秋娘痛下殺手,而是揮刀砍翻兩名擋在馬前的素葉鏢師,伸手探向阿史那霄雲的胳膊。動手之前,範秋娘已命人護送阿史那霄雲撤迴戰車,無奈李定邦馬疾刀快,防不勝防。


    “姐姐!”阿史那雯霞略一猶豫,拋出繩索纏住阿史那霄雲的蠻腰,用力一拽,讓猴子撈月的李定邦撲了個空。


    “李兵馬使,吾隨汝迴拓枝城可好!”阿史那雯霞箭步上前,將姐姐擋在身後。


    “雯霞,不可!”


    “姐姐,父親大人根本不在意嫡母與你的生死,他在信中隻交待李兵馬使帶霽昂和吾離開長安。”阿史那雯霞冷冷打斷霄雲的勸阻:“姐姐,霨弟視爾若珍寶,可在父親心中,你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累贅。”


    “妹妹,你……”阿史那霄雲忽遭遇妹妹搶白,錯愕不已。父親厚此薄彼她並非一無所知,但驟然聽妹妹說起,難免還是黯然淚下。


    “姐姐,吾走後,你便可與霨弟自由自在、成雙成對了!”阿史那雯霞四分含酸、五分恨然。


    “雯霞小娘子,別再拖拖拉拉……”李定邦單手持刀,催馬逼近。


    “走便走,長安雖好,然牽掛吾之人不在城中……”阿史那雯霞輕歎一聲,將長劍收迴鞘中,信步走向李定邦。


    剛走數步,阿史那雯霞忽然想到什麽,扭頭對霄雲道:“姐姐,當年西征石國……”


    飛火似流星,平地起驚雷。


    阿史那霄雲剛聽到“石國”二字,耳邊驟然響起接連不斷的巨響,似乎是除夕夜的爆竹聲,又恍若盛夏日的霹靂響。


    “姐姐!”阿史那雯霞急欲轉身護住霄雲,卻被跳下戰馬的李定邦牢牢擒住。


    “快帶某找霽昂郎君!”李定邦拉著阿史那雯霞就往大車方向跑。


    “別跑了,霽昂根本不在車裏!”阿史那雯霞見抹開馬血、杏眼半睜的範秋娘將霄雲護在地上,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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