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在暗處裴家部曲以眾擊寡,偷襲了多股飛龍禁軍,唯有警覺的高仙桂走小路躲過一劫,但他並未徹底甩掉裴家部曲的眼線,反將死神引向高雲舟……


    射殺高雲舟後,裴誠稍加拷打便從於闐輕騎口中得知素葉軍已進入京畿。


    “小雜種對裴家子弟甚是提防,某隻知他離開軹關北上,卻不知素葉軍竟已抵近長安。豎子所到之處,翻天覆地、風雲變色,不得不防……”


    裴誠略一思索,摸出條一指來寬的絲帛筆走龍蛇:“速用飛奴報潼關!”


    暗林棲鳥定、白刃耀星輝。


    時近子時,充滿血腥和動蕩的上巳節行將過去,未來如何,卻依然模糊不清。長安西郊,素葉居莊園附近的樹林中,背靠樹幹的河中兵馬使李定邦閉目養神,對城中隱隱傳來的喧囂聲無動於衷,仿佛那貪婪吞噬萬千人性命的戰火和騷亂與他毫無幹係。


    “李隆基,爾為太平天子四十載,今夜也該嚐點苦頭了……”李定邦雖不清楚李亨的全盤謀劃,但他深信東宮如此大費周章,定是要圖謀大明宮中至高無上的龍椅。


    “偽善之君,合該有此報應!”李定邦對天子的憎惡絕非三天兩日,那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埋下的種子。


    李定邦的父親李令問是帝王少年時的玩伴,李隆基在藩邸為臨淄王時,日日與李令問等狐朋狗友飛鷹走犬。出身將門的李令問不僅擅長騎射,還長於烹飪。每次陪李隆基田獵,李令問都會挖空心思烤炙野味,變著花樣討李隆基歡心。


    誅殺韋後之役,時任太仆少卿的李令問追隨李隆基,手刃韋後之侄;威逼太平公主之時,李令問更是一馬當先,揮刀格殺公主府家將多人。憑此顯赫功績,李令問得封宋國公、殿中監、左散騎常侍,知尚食事。


    為固恩寵,李令問重操舊業,在家中炙驢罌鵝、炊金饌玉,試圖烹出標新立異的菜肴。孰料一幫無事生非之徒竟指責李令問殘忍無度、虐殺生靈。李令問雖不在意,愛惜名聲的聖人卻因而疏遠少時好友、藩邸舊臣。


    開元十五年(727年),李令問的姻親叛逃漠北,李隆基竟遷怒與他,將其貶為撫州(今江西撫州市)別駕。無端受牽連的李令問悒悒不樂,在別駕任上不過數月就鬱鬱而終。


    李定邦乃李令問庶出的幼子,他依稀記得國公府的鍾鳴鼎食、清晰感受到父親左遷的傷感和家道中落的痛楚。父親死後,虛情假意的聖人倒是賞賜兩位嫡兄閑散官階,一無所有的李定邦則懷著對君王的憤恨之情遠赴邊塞,打算一刀一槍博取功名。


    粗糲的磧西狂風喚醒李定邦血脈中的武勇,他的祖父李客師曆任右武衛將軍、幽州都督,後以戰功累封丹陽郡公;李客師之兄則是南平蕭銑、北滅突厥、西破吐穀渾的衛國公李靖。


    來到庭州,李定邦驀然意識到,瓊樓玉宇、美輪美奐的通都大邑乃英雄塚,殘陽如血、狼煙四起的邊城才是李家兒郎的宿命之地。可憐的父親正是在長安待久了,本該用於定乾坤的殺伐之術竟淪為討好帝王的庖廚之技,更可悲的是,本為討好聖人的赤誠忠心換來的卻是君恩斷絕、客死異鄉。


    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短短數年間,李定邦憑一把陌刀立下赫赫戰功,從長征健兒一躍成為北庭別將。當然,除了自身的驍勇善戰,李定邦能夠脫穎而出,離不開時任北庭副都護阿史那暘的悉心栽培。


    李定邦已然記不清他與阿史那暘相識於何處,或是在討伐後突厥汗國的征途、或是在與突騎施部對峙的邊塞,但他始終記得蕩漾在阿史那暘眼眸中的賞識之光。自父親亡故後,李定邦許久不曾感受到純粹由欣賞編織成的溫暖。


    沉浸在醉人春風中久了,李定邦不由自主吐出胸中的憤懣。然話甫說完,李定邦就追悔莫及,畢竟他怨恨的可是奄有四海的帝王。不料阿史那暘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君王多刻薄,聖人本寡恩。”


    隻因此句,李定邦遂以阿史那暘為知己,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而阿史那暘對李定邦愈發器重,待其右遷河中節度使,立即奏請聖人恩準,調李定邦為河中兵馬使,助其執掌河中雄兵。


    早在庭州之時,李定邦已察覺阿史那暘胸懷大誌,隻是摸不準其野心究竟有多大。而到了距離長安萬裏之遙的拓枝城,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阿史那暘才透露宏圖偉業的一角。令李定邦欣喜的是,阿史那暘所圖正可幫他一吐胸中悶氣。


    天寶十三載(754年)十一月,李定邦陪同阿史那暘赴京朝拜,抵達慶州(今甘肅慶陽)時得河中留後院密報,東平郡王、範陽節度使安祿山以“奉旨除奸”為名,興兵十餘萬南下。阿史那暘沉思半響,交待一番後派李定邦繼續東行,自己卻調轉馬頭,返迴拓枝城。


    抵達長安後,李定邦入宮覲見李隆基,托言阿史那暘憂心如焚,返迴河中調兵勤王。神情憔悴的李隆基嘉許數句後便令李定邦退下,絲毫不記得眼前之人是故人之後。


    恨意愈濃的李定邦遵照阿史那暘的指令,蟄伏在河中留後院收集平叛戰況,並秘密拜會朝堂重臣。


    待河中長史謀剌思翰率四千兵馬趕到京畿時,洛陽已被安祿山攻克。謀剌思翰不僅帶來李定邦渴望已久的人手,更帶來阿史那暘的密信。不過李定邦拿不準信中的計謀究竟有多少出自這位笑裏藏刀的葛邏祿小葉護。


    征突騎施、伐石國之役,李定邦與謀剌思翰皆親身經曆,李定邦對小葉護弑父欺兄的勾當一清二楚。他自問並非良善之輩,但謀剌思翰的所作所為還是令其頗為不齒,故當謀剌思翰為對抗兄長轉投河中軍時,李定邦頓生被毒蛇纏身的驚懼。他私下勸阿史那暘防範謀剌思翰,而阿史那暘則笑道無妨。


    李定邦明白河中軍兵微將寡,阿史那暘看重的是葛邏祿部的十萬控弦之士,雙方的盟約若拓枝城盛產的瑟瑟一般,一眼望去青碧可愛,一旦遇到重擊卻注定脆弱不堪。


    好在當下謀剌思翰與河中軍還需同心而行,故李定邦依計厚賄楊國忠,謀得武關防禦使的差遣,率一千河中輕騎鎮守京畿東南門戶,廣平王則旋即出任武關巡察使。


    謀剌思翰主動請纓,欲赴潼關前線抵禦叛軍。不出所料,華州大營駁迴葛邏祿部所請,令其駐紮在長安西郊,遠離華州和潼關。不僅如此,高仙芝還命北庭藩屬沙陀部與葛邏祿比鄰而居,顯然是為了監視謀剌思翰。而卡在武關與長安之間的藍田關,則交由安西節度副使席元慶把守。


    若以常理度之,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布局,可謂算無遺策、安若泰山。但高封二人並未想到,阿史那暘之謀,絕非局限京畿一隅,而是以天下為棋盤,朝野各方為棋子,一出手便要天崩地坼。


    就連東宮也被阿史那暘蒙在鼓裏,太子以為阿史那暘意在火中取栗,博取從龍之功,卻不知阿史那暘根本不稀罕燙嘴的栗子,其欲求者,乃煽風點火、火上添油……


    廣平王以為偷襲華州大營的士卒皆為河中悍卒,殊不知阿史那暘早通過喬裝成安國商隊的心腹與安祿山搭上線。東宮一黨自以為得計之時,藍田、武關一線早已門戶洞開,被潼關阻擋在外的幽燕鐵騎將掀起橫掃長安的狂風巨浪,而懵然不知的太子,還在做著逼宮奪位的春秋大夢。


    按照阿史那暘的謀劃,河中軍隻需推波助瀾,加劇朝堂的動蕩和叛亂的蔓延,至於安祿山能否奪取長安,抑或太子能否逼宮成功,李定邦並不用在意,他眼下最懸心的是如何將阿史那暘的獨子帶迴拓枝城。


    阿史那暘的謀略稱得上驚天動地的大手筆,然此謀劃並非全無破綻。早在阿史那暘就任河中節度使之時,時任右相的李林甫就軟硬兼施,逼迫阿史那暘的家眷遷居長安。如今看來,當年阿史那暘伏低做小、曲意奉承,卻並未換取李林甫的徹底信任。若阿史那霽昂葬身長安,阿史那暘縱然得償所願,偌大基業又該傳於何人?


    焚火之徒,必思退身自保之道,李定邦就是彌補破綻的後手。擊殺盛王後,李定邦立即用從東宮換來的令牌,帶十餘名手下混入長安,直撲崇仁坊,意圖趁亂帶走阿史那霽昂,不料接連遭遇不解內情的阿史那雯霞和戰力強橫的素葉鏢師,竟無功而返。


    不過李定邦算定西郊莊園乃阿史那雯霞等人躲避長安騷亂的藏身之地,故他當機立斷,出城匯合千餘河中輕騎,埋伏到素葉居莊園以東的樹林中,守株待兔。


    三月東風拂新葉,可憐嫩綠將染血。


    “霽昂郎君,讓某好等。也不知娘子和郡主是否一同前來……”通往西郊莊園的官道上不時有三兩飛騎來往,但皆非阿史那霽昂一行,李定邦緊繃許久的心弦不免有點鬆弛:“阿史那節帥,為大業拋妻棄女,汝真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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