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驅馳戰不寧,日日橫戈馬上行。


    頂著籠罩關中大地的蒼茫暮色,王霨揮鞭策馬,沿官道南下,率三千多虎賁向華州城疾馳而去。


    “高樞密、封節帥,別來無恙乎……”王霨舉目遙望,浮想聯翩。


    兩個多月前的洛陽之戰,王霨奉封常清之命駐守河陽三城。不料田承嗣借室韋人之智,用滑雪板、雪橇飛渡冰封大河,奇襲東都,致使封常清的謀劃滿盤皆輸。


    素葉軍為被迫退兵的封常清斷後時陷入絕境,若非隴右王思禮部馳馬飛援,王霨險些葬身洛水之畔。安西、北庭兩軍征伐石國時結下的生死情誼也裂痕暗生。


    不過戰後反思,王霨對封常清並無太多怨恨,反對哥舒翰深為不滿。未能察覺叛軍過河,確乃王霨之失誤;封常清命素葉軍斷後,看似冷酷,卻合情合理,非公報私仇;且素葉軍遭李仁之誣陷時,他不顧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江,仍極力替王霨辯解。


    隴右軍對王霨有救命之恩,可細思大戰前後隴右軍的行蹤,王思禮部借故拖延,遲遲不趕到前線,顯然是哥舒翰有意而為之。


    六年前,哥舒翰為升官進爵不惜折損三萬將士強攻石堡,王霨對之就頗為不齒。如今見他故態複萌,為爭權奪利罔顧大局,更加深惡痛絕。


    無奈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攻克石堡後,哥舒翰踩著數萬士卒的屍骨一路青雲直上,如今更是大權在握,成為大唐朝堂的擎天巨擘、戡亂平叛的中流砥柱。而體恤屬下、心憂天下的王忠嗣大帥,墳頭鬆柏早已鬱鬱成蔭……


    讓王霨愈發惱恨的是,哥舒翰鎮守潼關以來野心畢現、專橫跋扈,先構陷安思順以報私怨,後強索楊國忠之兵以逞私欲,所作所為,與安祿山相差弗遠。


    王霨與安思順素無交情,隻是兩年多前他曾暗助王正見一臂之力,迫使安祿山丟掉平盧節度使差遣。王霨聽其言、觀其行,深信他與安祿山非一丘之貉。


    李隆基將安思順下獄時,在軹關養傷的王霨不顧盧杞勸阻,密信朝堂重臣,試圖說服他們聯名上奏,為安思順求得一線生機。深以為然的阿伊騰格娜在長安居中聯絡、傳遞書信。


    心雖善卻無用,勞形神而無功。


    王正見給兒子的忠告源自《易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李泌的迴複鞭辟入裏:“安賊以雜胡之身見幸,掌數鎮精兵,驟然悖逆,兆民驚懼。聖人豈能不疑四邊番將,百姓豈能不恨九姓胡兵?思順不過首當其衝而已。霨郎君隻思安節帥無辜蒙冤,可知帝王之心、世人之心皆欲殺之而後快?為救一人而見疑天下,霨郎君將何以自處?”高力士明言:“觸怒龍之逆鱗,非智者所為。”高仙芝隻迴了句:“戴罪之身,不敢多言”……


    王霨反複權衡利弊,不得不偃旗息鼓,放棄拯救安思順,令幹勁十足的阿伊騰格娜怏怏不樂。阿史那姐妹本就無可無不可,盧杞則暗暗鬆了口氣。


    大敵當前,王霨本想著暫不與恣行無忌的哥舒翰計較,日後有機會再為安思順伸冤,誰料哥舒翰很快就欺負到他頭上。


    天寶十四載(755年)二月上旬,田乾真興兵三萬攻軹關,欲圍魏救趙,逼東進河北道的王正見撤兵。時素葉軍征召士卒、鍛礪戈甲,已從洛陽之敗恢複得七七八八,據關而守,本不畏懼叛軍。哥舒翰卻以援助素葉軍、收複河內郡為名,請盛王封董延光為懷州防禦使,率一萬河西精兵踏足河東。


    董延光曾因攻伐石堡與王忠嗣發生齷蹉,對王霨本就無甚好感。待河西軍抵達軹關,他自負官職高於王霨、兵力優於素葉軍,四處插手,恨不得獨攬軍政大權,致使河西、素葉兩軍摩擦不斷。


    不得已,王霨隻好找其商議劃分防區、減少衝突,董延光不僅不搭茬,話裏話外反嘲諷王霨如王忠嗣般膽小如鼠,不敢出關迎擊叛軍,收複懷州。


    王霨強忍滿腔怒火離開河西軍營盤,一同前往的盧杞斷定董延光心懷不軌,勸王霨先下手為強,讓阿史那雯霞和柳蕭菲潛入河西軍大營將之刺殺,然後素葉軍趁亂吞並河西兵馬,壯大實力。王霨雖深恨董延光,但為顧全大局,強令盧杞不得輕舉妄動。


    叛軍連攻十餘日毫無進展,不得不撤迴懷州。急於立功的董延光不顧河西軍地形不熟,親率輕騎猛追,欲圖全殲田乾真部,畢其功於一役。


    王霨擔心河西軍有失,派南霽雲廣派斥候走小路監視叛軍動靜。果不其然,田乾真佯裝退兵,實則早已布好天羅地網,單等追兵上鉤。


    王霨想到董延光對王忠嗣的惡毒侮辱,猶豫片刻後點兵出關。不過他並未去救河西軍,而是接受盧杞建議,趁田乾真伏擊董延光,從容繞至叛軍背後,待河西軍帥旗倒地,才弓弩齊發,奇襲田乾真部。


    田乾真將追兵引入陷阱後,本想著王霨素有婦人之仁,會不惜一切代價救援友軍,遂定下以河西軍為餌,釣素葉軍上鉤的毒計。但他沒料到王霨一反常態,竟狠得下心坐視董延光陣亡、河西軍死傷大半,爭得迂迴穿插的時間,令自己變成捕蟬的螳螂。若非曳落河親衛舍命相救,背後遇襲的田乾真險些葬身重岩疊嶂的太行山上。


    向晚橫吹悲,風動馬嘶合。


    王霨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場尋覓到被射成刺蝟的董延光,佇立沉思,久久不語。阿史那雯霞欲上前撫慰,卻被盧杞止住。


    當晚,王霨在給阿伊騰格娜的信中講了一個少年為屠殺惡龍不得不長出鱗甲的悲慘故事,而給阿史那霄雲的信裏卻隻輕描淡寫道:“河西軍敗,吾小勝田乾真,勿憂。”


    或是心有愧疚的緣故,王霨對河西殘軍極為寬厚,欲返迴潼關者厚贈盤纏,願留河東的酬以重金。因主將身死,不少河西士卒羨慕素葉軍軍儲充實、糧餉豐厚、賞罰分明,主動選擇留在軹關,素葉軍精中選優,兵力暴漲至近七千人。


    田乾真敗退十餘日後,王正見統率北庭精兵、龍武禁軍、沙陀、黠戛斯騎兵及河東義從等共三萬兵馬,在井陘出口遭遇揮師北上平定河北義軍的田承嗣部。雙方各逞其能、計謀百出,可謂棋逢對手。


    兩軍對壘之際,跟隨王正見出征的建寧王李倓以皇孫之尊,親臨一線、躬冒矢石,令全軍士氣大振。饒是如此,惡戰數日後,唐軍方稍占上風。


    顏臬卿、顏真卿兄弟得知王正見將出井陘,忙攜數萬河北反正郡縣的團結兵自東而來,欲夾攻叛軍。田承嗣見勢不妙,在王正見與顏氏兄弟會師前果斷北撤。


    王正見命王勇、馬璘兩員虎將分別統領沙陀、黠戛斯輕騎輪番上陣,死死咬住叛軍尾巴,零敲碎打、日夜騷擾,卻決不與之纏鬥,使叛軍疲憊不堪卻又無計可施。唐軍主力則徐徐跟上,引而不發。


    田承嗣有心在撤軍途中伏擊唐軍,可王正見布置周密,毫無可乘之機。田承嗣不得不斷尾求生,留下一部偏師攔截唐軍,掩護叛軍大部逃迴常山城。


    王正見幹脆利落全殲五千叛軍偏師,派人露布告捷後乘勝追擊,打算一鼓作氣收複常山郡,斬斷幽州與洛陽間的補給線。


    井陘大捷令在平叛前線奮勇殺敵的各路唐軍踔厲奮發,朔方軍在節度使李光弼指揮下,日夜不停強攻雲州。


    但令人詫異的是,失去安慶宗的河東叛軍在高秀岩帶領下戰力不降反升,城內兵源、糧草、軍械、戰馬毫無匱乏跡象,且有配重石砲、猛油火等利器助陣。朔方軍苦攻許久,不僅啃不下雲州,反折損不少兵馬。同羅、仆固、黨項等部士卒叫苦不迭。


    直到仆固懷恩從敵軍箭鏃樣式中依稀辨認出幾分漠北工匠的慣用技法,李光弼才恍然意識到迴紇汗國已暗中插手雲州戰事。然迴紇並未撕破臉派兵參戰,李光弼除了密報華州大營,唯有急命留守靈州的節度副使郭子儀巡視邊境軍鎮、守捉,嚴加戒備,防範迴紇騎兵偷襲。


    王霨聽聞迴紇介入大唐內戰,憂心不已。內亂曠日持久,中樞權威搖搖欲墜,周邊虎狼之敵必將蠢蠢欲動,邊疆藩屬部族亦會圖謀不軌。


    正苦思如何盡快剿滅叛軍,王霨收到來自長安的密信。心情低沉的阿伊騰格娜對京中甚囂塵上的“誅楊平叛”流言十分不安,經素葉鏢局多方查探,背後操。弄之人疑是禦史中丞吉溫。


    據範秋娘言,流言散播開前,吉溫曾數次約人密談,但因人手不足,且對方防範極嚴,範秋娘並未查清吉溫密會的是何人。


    公孫門弟子倒是在探查中偶然發現,潼關監軍邊令誠突然得到數家如意居留下的商鋪,其家仆正重金招募精於吹製玻璃的能工巧匠,忙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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