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虎嘯穀,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


    車營中,大汗淋漓的劉驍幫助屬下將最後一台庭州砲卸下馬車後,趕到王霨麵前施禮道:“稟霨軍使,九十台庭州砲已列陣完畢,每台庭州砲配石彈三十枚、猛油火彈二十枚。”


    “有勞劉校尉!”王霨點了點頭:“戰車團和弩炮團訓練有素、旗開得勝,當記首功。”


    “全靠霨軍使定下的章程。”劉驍發自肺腑道。


    當初跟著大夥兒一起加入素葉軍,驍勇善戰的李晟被封為副軍使,並執掌騎兵營;機智多謀的南霽雲領斥候營;孔武有力的雷萬春統率步兵營。劉驍雖和南霽雲、雷萬春一並攫升為校尉,分給他的卻是工兵營和輜重營。


    輜重營也就算了,誰讓自家娘子是素葉居長安分號的掌櫃,溝通起來最為方便。可工兵營與騎、步、斥候三營相比,肯定會遜色得多。劉驍雖知自己的武技和臨戰經驗不如南、雷二將,但心中還是不免有點悵然若失。若非簡若兮苦勸,他甚至考慮過撂挑子。


    待深入輜重、工兵二營,認真琢磨早已擬定好的作戰章程,劉驍再次感歎霨郎君胸有丘壑、素葉軍大有可為。


    鐵車嶽峙勝磐石,弩炮蓄勢待怒放。


    車營內,陌刀手、刀盾兵、長槍兵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卻,扈衛著四百名弓箭手和九十台弩炮。


    “弓箭手換火箭。弩炮團待命,隨時準備發射猛油火彈!步兵營守好車營間隙,避免敵騎闖入!”被牙兵簇擁在正中的王霨大聲發號施令。


    “諾!”劉驍、雷萬春領命而去。


    王霨竭盡全力拿出指揮若定的姿態,不過輕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暴露出些許緊張,畢竟他第一次擔任主將遇到的對手就是赫赫有名的曳落河。


    其實王正見聽聞王霨要從軍,本期望他擔任河東軍掌書記,參讚軍機。可王霨卻拒絕父親的好意,堅決要求獨領一軍。


    十一月十五日,李隆基召集重臣廷議平叛前,王霨終於見到從潼關風塵仆仆趕迴京的王正見。此乃身世風波爆發後父子二人首次見麵,王霨本擔心會尷尬和別扭,可見到父親那一刻,他隻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王霨最牽腸掛肚的自然是王忠嗣為何將自己寄養在庭州。王正見迴憶道,其實天寶元年(742年)王忠嗣進京獻俘時本打算借機稟明聖人,讓王霨歸家入譜。但不知何故,其見過太子後忽而心事重重,絕口不提入譜之事,可也並未明言將王霨寄托給自己。


    王正見坦言其從始到終並非東宮黨中堅,故並不清楚王忠嗣為何與太子發生齷蹉。直到天寶五年(746年)元日大朝會時,王正見、王忠嗣均迴京覲見聖人,適逢韋堅案發,長安一片腥風血雨,王忠嗣才正式懇請族弟收養王霨。


    王正見頗為不解,稍微有點猶豫,王忠嗣幽幽一句“汝以為韋堅、皇甫惟明果蒙冤乎?”令他毛骨悚然之餘,果斷答應族兄所請。


    “韋堅案……太子……”星星點點的線索串聯在一起,王霨愈發明白為何東宮畏懼王忠嗣重返長安,不過值此動蕩之秋,他隻能以國事為先,暫且擱置私仇。


    王霨深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內憂和外患如影相隨。若不能盡快平定安祿山叛軍,李隆基將不得不從西部邊鎮抽調更多兵馬,吐蕃、大食、迴紇等部必將蠢蠢欲動。按照曆史原本軌跡,正是持續七年的安史之亂導致大唐磧西兵力一空,吐蕃趁機蠶食隴右,迴紇覬覦北庭,黑衣大食再次東侵河中。


    王霨雖不清楚安祿山為何突然決意叛亂,但未能阻止內亂令他自責不已,對三年來自上而下削弱邊鎮的模式也產生懷疑。之前他如同《倚天屠龍記》裏的張教主,在朝堂各派勢力間施展乾坤大挪移,試圖因勢利導,推動製度革新,扭轉內輕外重的危局。


    誠如阿伊騰格娜所言,三年長安行,王霨盡其所能強化中樞、削弱安祿山。可無論之前取得多少勝利,肆虐在河北、河東大地的叛軍如洶湧而來的狂潮,將建在沙灘上的城堡徹底打迴原形。


    “無論惡龍是誰放出來的,我都要加入屠龍大軍,親手將之斬殺!”在執念的驅使下,王霨依托素葉鏢局,動員方方麵麵的資源,飛速打造一支武裝到牙齒的軍隊。早在進京之前,王霨就考慮過若未能阻止安祿山起兵當如何,故鏢局、義學等均有濃重的軍事色彩,隻是他本以為不需動用預案。


    與曳落河交鋒是成軍後的首戰,素葉軍成色如何全看今朝,王霨難免也有點忐忑。


    山川引行陣,兩軍列旌旗。


    “霨弟,方才車陣大挫曳落河,素葉軍此戰必勝。”阿史那雯霞的雙眸從來沒有離開過王霨,見他神色有點忐忑,急忙出言安慰。


    站在王霨身側的蘇十三娘瞄了徒弟一眼,卻並未說什麽。專心致誌關注曳落河動向的盧杞則無端想起遠在長安的阿伊騰格娜……


    “大車裝神臂弓、運庭州砲,霨郎君怎麽想到的?”雀躍不已的柳蕭菲嘰喳不停。


    “謝雯霞姐姐關心!”王霨平複好心緒:“水無常形,兵無常勢,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戰車雖早已被騎兵取代,然若運用得當……”


    不等講完衛青以武剛車大破匈奴的戰例,王霨忽聽車陣外遙遙飄來細微哭泣聲。待他拿起望遠鏡瞭望時,哭聲已成驚天動地之勢,烏壓壓一片衣不蔽體的百姓若驚慌失措的羊群,被曳落河驅趕著從四麵八方朝車陣奔來。


    “可惡!”蘇十三娘銀牙欲碎:“全是懷州百姓!”


    “霨弟,快救他們進車陣!”阿史那雯霞深知師父擔憂鄉親,搖著王霨胳膊喊道。


    “不可!”青斑畢現的盧杞厲聲製止:“若放百姓進陣,敵軍定會混雜其中,趁亂破陣。”


    “難道要見死不救?”蘇十三娘雙目如電。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我軍潰敗,這些百姓也逃不過一個死字!”盧杞毫不畏懼:“霨軍使,慈不掌兵,絕不可意氣用事,請速令戰車團、弓箭手覆蓋射擊,驅散民眾,逼曳落河顯身。”


    “若令尊在人群中,汝可忍心命弓箭手張弓?!”阿史那雯霞暴怒:“霨弟,汝身為主將,不可輕動,請給我隊兵馬,吾自去救人。”


    “師父,我也去!”柳蕭菲連聲附和,蘇十三娘則默默抽出長劍,雙目灼灼盯著王霨。


    “明知是陷阱還要跳,真是愚蠢!就算家父被敵驅使,某也絕不同意自投羅網!”盧杞神情猙獰,隻是他說完這句狠話後,胸中忽而自問:“若換作真珠郡主,某又當如何……”


    “盧司馬,民眾距離車陣還有多遠?”緊咬雙唇的王霨猛然問道。


    執掌素葉軍參謀部的盧杞招了招手,出身義學的參謀張穎倫立即高聲答道:“稟軍使,七百餘步。”


    “庭州砲的射程呢?”王霨麵無表情。


    “石彈四百步上下,猛油火彈四百五十步上下。”


    張穎倫乃武威張氏旁支,自幼酷愛算學,但因家貧,上了幾年族學就被父母送到素葉居武威分號當賬房夥計。兩年前他來長安對賬,營收開支對答如流,複式記賬法也得心應手,遂被簡若兮推薦進義學就讀。素葉軍成立時,他作為算學成績最優異的學員,被直接征召進負責謀劃軍機的參謀部。


    “妙!不過……”盧杞當即猜出王霨的打算。


    “世上安有兩全法……”王霨無奈歎道。


    “霨郎君,汝可是打算用猛油火?”蘇十三娘略一思索,急聲問道。


    “正是如此。”


    “猛油火?”阿史那雯霞揣摩師父神色,明白她不太讚同王霨的主張,卻又礙於長輩身份不便明言:“猛油火要燒起來,恐怕懷州民眾也會死傷不少。”


    “刀劍無眼、水火無情,某隻能盡力避免誤傷。盧司馬說得對,若我軍戰敗,懷州民眾更不會有好下場。”


    “霨弟,要不還是讓我去試試?”除了父親,阿史那雯霞最敬重的就是師父。


    “不行!”王霨斬釘截鐵道:“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某怎向霄雲交待!”


    “霄雲……”阿史那雯霞神情陡然一暗,忍不住質問道:“若姐姐在對麵的話,霨弟是不是就會不顧一切下令救人。”


    “若霄雲被捉,某會令盧司馬執掌全軍,吾單槍匹馬去救她。想來盧司馬為取勝絕不會顧及某之生死。”


    “那……那……”阿史那雯霞雙唇發顫,卻遲遲沒有勇氣說出梗在胸中的問題。


    “傻孩子。”蘇十三娘摟住心神激蕩的弟子:“這世上沒有誰是無所不能的,即便聰慧若霨郎君,也有力不從心之時。冤有頭債有主,此皆曳落河之奸計,吾定會為懷州鄉親報仇雪恨。”


    “傳我軍令!” 臉色鐵青的王霨拔出橫刀,斜指飄滿碎雪的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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