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令誠貪財畏戰,少了他從中作梗,封常清也會少些掣肘。”怛羅斯大戰後,王霨聽過不少邊監軍的“光輝事跡”:“至於內侍省,有高翁鎮著,諒他也翻不出多大波浪。”


    “蘇毗王子悉諾邏,心懷赤誠、忠心可嘉,封懷義王,賜姓李、名忠信;大勃律王子彌羅利,遠道來朝,封金吾衛長史,宿衛宮禁。”


    李隆基封賞完畢,憑欄俯視樓下群臣,豪氣幹雲。


    “陛下,老臣有要事啟奏!”勤政樓下,左相陳。希烈抹了抹皺紋裏的汗水,執笏出列。


    “嗯?”李隆基微微一愣:“陳卿有何事?”


    “莫非陳老賊要乞骸骨?”楊國忠心有所盼。


    “去歲關中水患、今年關東旱災,臣自幼研習《周易》、《易傳》,略有所得,欲稟告陛下。”陳。希烈緩緩道。


    “獻俘大禮,談此何益?”李隆基慍怒。


    “陛下,聖人曾言,‘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大唐連年災患,自中樞向東蔓延,何故也?東方青龍,為甲乙木,屬震位,上應蒼龍七宿、下對太子之宮。洪旱相連,皆因太子失德!”陳。希烈一反常態,毫不畏懼聖人的怒火,扯著嗓子高喊。


    一語驚天下、寂寂唯蟬鳴。


    “太子失德!?”李隆基疾言厲色道:“陳卿可知,汝非議東宮、大逆不道,論罪當誅!”


    “某為官多年,豈會不知!”陳。希烈並不退縮:“然天人感應乃至聖至明之理,事關大唐江山社稷,某不敢藏私!微臣鬥膽,請盛王代陛下去圜丘祭祀昊天,赴驪山行大雩之禮!”


    “陛下,微臣讚同陳相之言!”楊國忠不料一向唯唯諾諾的陳。希烈竟然如此剛烈,極其驚愕。但對他而言,廢除太子有利無害,自然趁機踩一腳。


    “楊卿讚同什麽?是太子失德呢?還是盛王祈雨?”李隆基冷哼道。


    “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妄議太子。”楊國忠嚇得雙股戰戰:“微臣隻是覺得災情嚴重,由盛王祈雨再好不過。”


    “高卿呢?”李隆基眼如鷹隼。


    “陛下,微臣心中隻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一切皆聽陛下聖裁。”高仙芝的迴答極其謹慎。


    “張卿呢?”政事堂諸相,李隆基一個也不放過。


    “張氏滿門皆因陛下而富貴,微臣謹聽陛下聖裁。”張均目光遊移,不敢抬頭。


    “亨兒,你怎麽看?”李隆基的神色陰晴不定。


    “啟稟父皇,兒臣德行淺薄,本就不配入主東宮。兒臣懇請搬迴十六王宅。”李亨跪伏於地、神情淒惶。


    “起來吧,‘失德’二字言重了。”李隆基拍欄歎道:“陳。希烈妄議東宮,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月,無詔不得入宮。”


    “老臣口不擇言、君前失儀,心甘情願受罰。”陳。希烈神情坦然。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太子身為儲君,當替朕齋戒三月。盛王李琦,天資聰穎,可代朕前往圜丘和驪山行大雩之禮,祭祀祈雨。”


    “兒臣遵旨!”李亨與李琦雙雙跪下,隻是兩人心情有天淵之別。


    “薑還是老的辣!”旁觀全程的王霨目瞪口呆:“本以為陳。希烈已被楊國忠逼上絕路,誰知他捏準李隆基易儲之心,華麗麗地向盛王交了個投名狀。不管左相之位能否保住,日後李琦登基,於情於理都不能虧待在眾目睽睽下為其鼓與唿的陳相國。”


    遐思不斷的王霨並未留意,與其相距不遠的李仁之正盯著麵如土色的王珪和凝眉思索的他,喃喃自語:“驪山祈雨……”


    寒山上半空,臨眺盡寰中。


    六月二十二日黃昏時分,林木幹蔫的驪山半腰,沉寂許久的行宮語笑喧嘩、人歡馬叫。


    一襲圓領繡袍的王霨在婢女的陪同下,手握折扇,站在宮闕前極目遠眺,但見夕陽西下、宿鳥歸飛,隻是山林幹枯,不複往年之青翠。


    四日前的獻俘禮上,李隆基令盛王代其出城祈雨。而當日下午,本欲陪母親去鄭縣祭拜姨母崔穎的王霨就接到聖旨,令他跟隨李琦一同祈雨。


    納悶不已的王霨稍加打探,得知是李仁之攛掇盛王進宮向聖人提議,說他文思敏捷、七步成詩,當隨行祭天祈雨,以賦詩文而紀之。


    “李仁之是何居心?莫非要挑撥我和東宮的關係,難道他不知李亨早就對我失望至極?或者他要效仿裴誠?可有飛龍禁軍在,誌大才疏的他又能耍什麽花招?”


    雖猜不出李仁之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謹慎穩重的王霨還是做了周全準備。


    待盛王齋戒三日後,王霨隨之出城,先赴長安正南門明德門外的圜丘。


    圜丘始建於隋文帝開皇十年(590年),乃隋唐兩朝皇帝祭祀上天的禮儀重地,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圜丘嚴格遵照《周禮》而建,因“天圓地方”,故上下四層皆為圓形。每層圓壇都設有十二條台階,呈十二辰均勻地分布在圓壇四周,分別為子陛、醜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亥陛,其中子、午、卯、酉陛又稱北、南、東、西陛,麵南的午陛則寬於其他十一陛,是皇帝登壇祭祀昊天上帝的禦階。明清時期的天壇乃仿照隋唐時期的圜丘而建,然無論規模還是氣魄,都稍遜一籌。


    儺舞古樸、《雲漢》蒼茫。


    喜形於色的盛王李琦坦然沿正東方的卯陛登上圜丘,在昊天上帝及五方天帝神座前跪讀祝文、祭祀上天。


    “鳳曲登歌調令序,龍雩集舞泛祥風。彩旞雲迴昭睿德,朱幹電發表神功。”圜丘下,站在王霨身側的李仁之得意洋洋:“霨郎君,某誦此詩雖比不得《七德舞》,還算應景吧。”


    “甚是妥帖,隻是既然仁之郎君錦心繡口、飽覽詩書,又為何多此一舉,召某隨行呢?”王霨反詰道。


    “霨郎君,明人不說暗話,某令汝同行,隻為借機規勸幾句。聖人之心昭若日月,盛王登基指日可待。某若是你,定會一個人早早離開長安,避開他日之禍。”李仁之意有所指。


    “仁之郎君,某向非貪得無厭之人,但吾心中自有方圓。身外之物,慷慨大方;情之所係,尺寸不讓!”


    “好個尺寸不讓。”李仁之桀桀冷笑:“王霨,咱們走著瞧。”


    祭拜過昊天上帝,盛王在飛龍禁軍、平盧牙兵和王府衛隊的層層保護下,車輦向東,蜿蜒上山。


    雩,祭樂於以祈甘雨也。孟夏於圜丘雩祀,此乃常禮。若遇旱魃,則行大雩禮,除在圜丘祭天外,還需入名山大川祭祀祈雨。長安東郊的驪山鍾靈毓秀,故成為大雩禮首選之地。


    行至半山行宮,人困馬乏,遂安營紮寨。張守瑜統率的三千飛龍禁軍,用營盤將行宮護衛得水泄不通、風雨不透;行宮之內,擔任朝集使後留在長安的平盧別將史朝義,比照城池防禦的架勢,一板一眼將五百平盧牙兵布置在宮門和宮牆要害之處;盛王起居的寢殿,則由王府衛隊近身守護。衛隊共二百餘人,其中泰半來自李林甫的相府衛隊,故由李仁之幫盛王掌管。


    處處分厚薄、事事有親疏。


    李仁之、史朝義分居盛王寢宮的東西偏殿,王霨和禮部、太常寺等隨行官吏則被胡亂安置於行宮各處庭院。大概是李仁之有意報複,王霨發覺分派給自己的居所陰暗潮濕、既遠且偏。


    而在出發前,李仁之更是假借盛王之名三令五申,大雩禮莊重肅穆,為彰顯盛王的誠心敬意,隨行官吏需躬體力行,不得前唿後擁、仆役成群。若確有不便之處,最多隻能攜帶一名近身服侍的婢女。


    阿史那雯霞嫌梅香手無縛雞之力,興致勃勃欲喬裝同行,卻被姐姐以萬一被人識破有辱門風為由製止。滿心不樂意的她隻好從素葉義學挑選一名頭發微卷、略顯稚嫩的小娘子扮作侍女。


    “她行嗎?”關心則亂的阿史那霄雲見過小娘子後,有點擔憂。


    “蕭菲小娘子明眸善睞、顧盼生輝,某相信雯霞姐姐的眼光。”阿伊騰格娜其實是對王霨有信心。


    “那是,我選的人肯定差不了!”阿史那雯霞隨手拍了拍王霨的肩膀:“霨弟放心!”


    日落雲霞燦,策馬驚林鳥。


    王霨正遐思間,宮闕前的山路上一騎飛馳而至。他定睛辨識騎兵身份時,正無聊把玩皓腕上琉璃珠子手鏈的小侍女動如脫兔,向前斜跨的同時已從腰間拔出短匕。


    “陳旅帥?”王霨發現來者是熟人,示意柳蕭菲無須緊張。


    “拜見霨郎君!”前北庭牙兵隊副陳達急忙翻身下馬,拱手施禮。


    “陳旅帥何事匆忙?”


    “拱衛盛王不容有失,在下方才奉命率隊查探行宮周圍,此刻正欲向張將軍複命。”


    “行宮四周可有異常?”王霨隨意問道。


    “霨郎君放心,某令兒郎們將周遭山林翻了個遍,絕不會再犯馬球場的失誤。”陳達滿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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