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密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冬至前庭州大雪紛紛,焦躁不安的元載接到來自青年郎君的最後一道命令。當西郊軍寨升起的火焰照亮天際,元載冒雪趕到北庭副都護程千裏的府邸,請他出麵平定西郊亂局。


    出城路上,有所察覺的元載已略微窺探到青年郎君毒計的全貌,竭力壓抑心中惶恐的同時,他又深感奇怪:“若一開始目標就是程千裏,又何必多此一舉打探西郊軍寨?”


    雖早知程千裏必死無疑,但當身形如電的女刺客用毒針輕鬆奪走北庭副都護的性命時,元載還是大驚失色、麵若死灰:“殺人手段,竟至於斯!人心之毒,竟至於斯?朝爭之烈,竟至於斯?!”


    不過元載並未愣神太久,牢記使命的他放聲高唿,將殺人罪責栽贓到黑衣大食頭上,同時還悄無聲息抹掉程千裏咽喉上的毒針,以掩蓋刺客的真實身份。


    程千裏之死引發一連串變故,而對北庭而言最大的變化就是,本應在冬至大朝會後留在長安任職的王都護獨自迴轉庭州,整頓兵馬防範黑衣大食。後雖查實唿羅珊軍東侵隻是謠言,但王都護卻錯過在中樞任職的時機。


    元載本有點擔憂杜環會進讒言詆毀自己,可見王正見待自己如故,他才慢慢放下心來。唯一讓元載感覺不爽的是,恃寵而驕的杜環竟說動王正見提拔黃口孺子杜佑擔任北庭掌書記,分走自己處置機密文書之權。


    麵對杜氏叔侄的擠壓,忍耐許久的元載終於尋覓到一個足以保身的策略。初識王正見,元載隻覺得節鎮一方的他秉節持重,而他對自己的熱枕隻是惺惺作態;在庭州日久,元載漸而發現王都護其實是個性情中人,且他頗念舊情,對嶽父甚是推崇。故而元載決定“以情動人”,隔三差五帶妻子拜會獨居庭州的王正見,時不時談論嶽父的逸事,使王正見或喜笑顏開、或扼腕興嗟。


    見元載頻繁出入都護後宅,庭州城中漸有元判官風頭蓋過杜長史的閑言碎語。元載樂見其成,麵對杜環時腰杆不覺硬了不少。


    日月如梭、烏飛兔走。轉眼已是一年多,元載身在庭州、心念長安,但京城傳來的消息卻令他心神不安。聖人精神矍鑠也就罷了,盛王李琦居然橫空出世,逼得太子的東宮之位搖搖欲墜。


    為憂思纏繞的元載決意親自進京一趟,探探朝中虛實。為此,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討得北庭朝集使的差遣,馬不停蹄趕到長安,去李靜忠府上投了名刺。


    李靜忠並未接見元載,而是通過妻子元氏轉告他,太子殿下欲在元日大朝會後邀他入宮一敘,但長安城中暗流湧動、人多眼雜,望元載稍安勿躁,靜候傳召。


    無聊等待之際,元載訪親探友打探朝堂風向,聽來的消息令他觸目驚心。聖人雖未明言易儲,卻故意處處冷落太子,讓盛王頻頻出頭露麵;太子的大敵李林甫已死,可李相殘黨仍不容小覷,高仙芝更是出將入相;椒房貴戚楊國忠與太子向來不睦,接任右相後也明裏暗裏鼓動聖人更換東宮。


    “東宮風雨飄搖,難怪王正見狡兔三窟。”灰心喪氣的元載正懊惱時,太子司議郎王珪派人邀他過府一敘。


    元載進入親仁坊王正見祖宅後剛開始與心不在焉的王珪寒暄,就見一名內侍帶著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卒推門而入。


    “快更衣!”不待元載反應過來,一名士卒卸下鎧甲、兜鍪,飛速披掛到元載身上。


    “這?”厚重的鎧甲壓得元載一時有點喘不過氣。


    “元判官,太子殿下有請。”王珪解釋道。


    元載不料拜會太子竟需如此遮遮掩掩,如提線木偶默然配合的同時,深感東宮前景一片黯淡,隻是他上船已久,一時卻尋不到下船的良機:“不料王都護獨具慧眼,早看出李亨此子坐不穩東宮。唯願他顧念與嶽父的情誼,保某在北庭節節高升。隻是如此,某一輩子都得屈居杜環之下,實在令人不甘。算了,一切待見過太子再定……”


    搗椒泥四壁,周迴下羅冪。紅爐木炭旺,博山龍涎香。


    卸掉鎧甲、整理好衣冠的元載在李靜忠的引領下踏入東宮暖殿,殿中燈火通明、溫暖如春,可他卻無端覺得陰風惻惻、寒意逼人。


    “素葉居的石炭爐烤得屋中燥熱,終不如梨木木炭來得清香。”跪在柔軟宣城毯上行叩拜大禮的元載忽而比較起石炭與木炭的優劣,不過自幼悟性頗佳的他旋即意識到,自己多少有點緊張了。


    “元判官一路辛苦!”端坐榻上的李亨伸手示意元載就坐:“聖人命某坐鎮長安協理國政,諸事繁雜,今日始有暇見汝。元判官抵京多日,不知有何體悟?”


    “殿下百忙之中接見在下,某三生有幸。”元載略一思索,朗聲道:“吾在長安別無所得,唯覺右相弄權、胡將跋扈,天下盼殿下登基若大旱之望雲霓。”


    “元判官此話言不由衷。”李靜忠冷哼道:“汝在京中四處打探,時常唉聲歎氣,怕是琢磨何時投靠盛王才能賣個好價錢吧!”


    “李內侍冤枉在下了!”臉色發青、汗如雨落的元載慌忙跪倒在地叩首不止,他未料到自己一舉一動皆落在太子眼中:“某憂心殿下安危,拜會親友乃欲尋覓破局之道。至於唉聲歎氣,實因在下才疏學淺,深恨無法為殿下分憂的緣故。”


    “靜忠,元判官乃吾兄忠嗣的女婿,某信得過。汝切莫胡亂猜疑。”李亨親自扶起元載:“元判官,汝在庭州已近三年,居功甚偉,深慰某心。不知庭州近況如何?”


    “庭州?”滿頭大汗的元載急忙平複心緒:“自前年冬至大朝會後,王正見勸農桑、拓荒地、務積穀、開商道、安流民、整軍旅,庭州一片繁華。隻是北庭軍雖士氣高昂、訓練有素,但王正見並無動刀兵之心,唯不時低價售糧於安西、隴右兩鎮,助其壓製吐蕃。”


    “那王正見可有入京為官之意?”李靜忠急切問道。


    “迴殿下、李內侍,某觀其誌,對庭州毫無眷戀之心,常言今冬即可迴京全家團圓。”元載一五一十道。


    “果然如此。”李亨目中閃過一團陰霾。


    “以元判官之見,王正見離任後會推薦何人接任北庭都護?”李靜忠低聲問道。


    “邊鎮節帥皆由聖人與政事堂裁定,王正見何以置喙?”元載茫然不解。


    “太原王氏樹大根深,簡在帝心;王正見在磧西頗有名望,與政事堂多位相國交好。若得他舉薦,自可事半功倍。”李靜忠出言解釋。


    “原來如此。”元載沉思片刻道:“程千裏死後,北庭副都護之位空懸許久,杜環名為長史、實為僚佐之首,地位僅在王正見一人之下。且他諂媚侍奉王正見多年,故某猜測,王正見心儀之人當是杜環。”


    “元判官對杜長史頗有怨氣呀?”李靜忠嗤笑道。


    “不敢。然某確實看不慣其隻知曲意奉承上司,心中卻無君無父,渾不將殿下放在心上。”元載不失時機挑撥是非。


    “某並無恩德於杜環,不敢奢求其忠心。”李亨淡淡道:“元判官方才所言不差,北庭都護繼任人選終究由聖人與政事堂一言而決,某忝為東宮,亦有參讚之權,不知元判官有意乎?”


    “某?”元載聞言且驚且喜,連謙讓的話都忘了說。


    “親王遙領邊鎮都護、節度乃國朝舊例,某年幼時曾先後領過安西大都護、朔方節度使。而今盛王遙領平盧節度使,某思之聖人恩德當雨露均沾,已擬好奏表,乞請王正見入京後,由永王李璘領北庭都護一職,汝為副都護、知留後事。”李亨細述胸中謀劃。


    “副都護、知留後事?!”元載被意外之喜砸得頭昏腦脹:“那杜環呢?”


    “杜長史若得王正見力薦,或許能任一副都護,然知留後事的差遣,必與其無緣。”李靜忠插話道:“聖人與忠嗣大將軍情同父子,對汝也定會愛屋及烏。”


    “多謝殿下和李內侍,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元載熱淚盈眶、伏地跪拜。


    “元判官太見外了!”李亨再次扶起元載:“某平生最信任之人有二,一為吾兄忠嗣、一為近侍靜忠,汝乃忠嗣之婿、靜忠親戚,朝野上下皆視汝為某之心腹,吾豈能讓你枉擔虛名。”


    “謝殿下!”元載心中一凜,微微清醒的頭腦察覺到李亨話中威脅與利誘並存,遂舉手發毒誓道:“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在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若有半點不忠於殿下之心,不得好死。”


    “何須如此!”李亨待元載發完誓才笑道:“北庭幹係重大,還望元判官盡快返還,早作準備。”


    “諾!”元載一掃之前的沮喪和頹唐:“某必為殿下牢牢守好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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