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珪郎君身為太子司議郎,為人忠順、行事恭謹,深得殿下喜愛。霨郎君也要追隨令兄的步伐,可千萬不要誤入歧途!”李靜忠如密林中的夜梟,在王霨耳邊發出瘮人的低語:“還有,高翁雖然位高權重,可他春秋已高,護不了霨郎君一世。大唐天下,日後必將是太子殿下的。”


    說完之後,李靜忠不等王霨迴應,就疾步離開了。


    “這算是警告嗎?”王霨望著前方的李亨,冷笑不已。在庭州接到詔書時,他就猜出可能是李亨做的手腳;抵達長安後,依據各方搜集的信息,王霨更加篤定了先前的判斷。


    “父親大人,太子對你究竟有多麽不放心,才會想將我和王珪都捏在掌中?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你選擇與東宮若即若離?”離開庭州前,王霨試探著問過王正見,可王正見的迴答,隻是聲深深的歎息和一句“遠離東宮”的叮嚀。


    帶著沉重的思索,王霨跨進梨園別院的主殿。梨園作為大明宮中的一處別院,主殿自不會有含元殿的雄偉和紫宸殿的莊重。可它的妙處,卻在於精巧可愛、舒適宜人。


    進入主殿後,王霨發現大殿被一扇繪著侍女圖的八折屏隔斷成了兩截。如此布置,顯然是為了讓男女賓客內外分坐。屏風兩側,滿滿都是高髻簪花的宮娥、頭裹襆頭的內侍和跪坐於席的樂工。


    王霨跪坐於末席時,小腿上傳來的壓迫感,讓他無比懷念偏殿中的桌椅。麵前的案幾上,擺了單籠金乳酥、曼陀樣夾餅、巨勝奴等幾樣精致點心和一壺溫酒。酒具用的也是如意居燒製的華麗玻璃器皿。


    “陛下駕到!”小黃門一聲尖利的報唱,眾人紛紛起身,跪倒在地,迎接至高無上的大唐天子。


    王霨跪下時,聽見屏風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應當是與聖人同來的楊玉環抵達了屏風內側。


    王霨想到阿史那霄雲此時陪伴在楊玉環左右,心湖中泛起甜蜜的漣漪。


    “眾愛卿平身!今日乃尋常宴飲,並非朝會,請勿拘束。”李隆基在禦榻上隨意坐下後,開懷笑道。高力士依舊站在禦榻一側,以便隨時伺候。


    王霨正欲起身,偷瞄一眼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唐明皇,卻聽跪在地上的人群中有人在小聲抽泣。


    “何人君前喧嘩?”高力士有些不悅。


    “陛下,老臣今日得見陛下,憶起昨日乃貞順皇後的忌日,不能自已。貞順皇後在世之時,也常陪陛下於梨園別院開宴賞樂。老臣思及往事,不禁悲中從來,以致君前失態,還望陛下寬恕。”李林甫伏拜在地,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貞順皇後”四字一出,大殿之中,忽而死一般寂靜,再無半分歡宴將開的喜悅氣氛。


    李隆基手拍禦榻扶手,長歎了口氣,卻久久不語;高力士一臉苦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李亨滿眼怒火,卻不敢發作,隻是低著頭,把拳頭攥得緊緊的;楊國忠先是有些茫然,待


    (本章未完,請翻頁)吉溫壓低嗓聲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個字後,楊國忠麵色大驚,有點慌亂;陳.希烈、張氏兄弟、王鉷、吉溫、封常清等人,則都垂首不語,似乎畏懼著什麽。


    “貞順皇後?”王霨對這個封號十分陌生,不知李林甫打得是什麽算盤。他隻是本能感覺到,李林甫提到的這個女人,是李隆基心頭刻骨銘心之人。


    同時,王霨深信,李林甫此時此刻上演一幕悼念貞順皇後的戲碼,絕對是有的放矢。


    方才在偏殿中,王霨已察覺到李林甫的權勢如落潮的海水,在楊國忠的侵蝕下正日漸衰頹。那時王霨就在琢磨,以史書上對李林甫的記載,他絕不會是逆來順受之人。但讓王霨沒有想到的是,李林甫的反擊居然來得如此迅速!


    梨園歡宴多少是因王霨而起,可此刻已然變成了李林甫精心挑選的戰場。


    “妹妹,貞順皇後是何方神聖?”屏風內,有女賓滿不在乎地問道:“難道她比妹妹還要漂亮?天下有這樣的人嗎?”


    “三姐慎言!”勸告之聲似水如歌,可聽起來卻滿滿都是不甘和委屈。


    屏風內的動靜,讓李隆基從幽遠往事中迴過神來:“哥奴有心了!朕當然記得昨日是惠妃的忌日,隻是不欲聲張,隻是囑托高將軍代朕去陵前上了幾炷香。哥奴所言不差,惠妃當年最愛在別院宴樂,今日吾等聚於此,豈非天意哉?”


    “武惠妃!?”王霨此時方知,所謂的“貞順皇後”,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惠妃。“三庶人案”的慘烈,開元年間的儲位之爭,王霨聽杜環詳細講過。


    王霨知道在楊玉環入宮前,李隆基最寵愛的妃子就是武惠妃,但他沒有想到,李隆基竟然對武惠妃如此情深。


    “武惠妃、李瑁……”念及至此,王霨隱約明白李林甫的打算了:“一箭雙雕,既威脅李亨,又羞辱楊家,不愧是一代權相。”


    “陛下乃天子,一言一行,自然暗合天道!”見聖人感慨天意幽深,精研易學的陳.希烈見縫插針恭維李隆基。


    “陛下!陳相所言甚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陛下既然緬懷貞順皇後,何不召壽王、盛王入宮覲見,以敘天倫之情?”


    李林甫剛說完,屏風內忽然傳來杯碟落地的叮當聲。李隆基聞之,麵有難色。


    “陛下,既然殿中眾臣皆追思貞順皇後,何不召眾皇子、王妃皆入宮,於別院東西偏殿中焚香禱告,悼念貞順皇後。”高力士連忙替聖人分憂:“老奴即刻就去安排,讓人在偏殿中立牌位和香爐,並派人宣諸位皇子入宮。”


    “老臣正是此意!”李林甫對高力士的安排並無不滿。


    “李林甫的主要心思,當是利用李隆基對武惠妃的舊情,將李瑁和李琦推到聖人眼前吧?”王霨認真思索殿中諸人的一言一行,揣測背後的深意:“高力士清楚李隆基與李瑁父子間的尷尬,所以才要竭力避免李瑁與楊玉環相見。”


    (本章未完,請翻頁)“臣亦附議!”楊國忠忽然也出言附和,屏風內傳來竊竊私語聲,王霨亦茫然不解。


    高力士眉頭緊皺,忽而似有所悟,悄悄向神色驚惶的李亨使了個眼色。


    李亨會意,急忙膝行到禦榻之側,哀聲懇請:“父皇,貞順皇後乃兒臣之母,兒臣懇請操持祭拜之事,以表孝心。”


    “陛下,由太子帶頭祭拜,最為恰當!”高力士立即支持李亨的建議。


    李林甫與楊國忠對視了一眼,不得不同時開口道:“臣附議!”


    王霨見李亨短時間內就想出了絕境求生、擺脫困窘的決斷,暗暗稱奇。但他還是想不明白,楊國忠為何會選擇支持李林甫?


    “吾兒孝心可嘉!”李亨的表態果然讓李隆基甚是滿意:“眾卿平身吧,待眾皇子祭拜過後,再開宴席。”


    李隆基首肯了李林甫的提議後,高力士急忙出殿吩咐小黃門打掃偏殿、出宮宣旨等事。正殿之內再次陷入令人尷尬的寂靜。


    李林甫忽然在宴樂即將開始之前,拿武惠妃的忌日大做文章,將高力士之前的安排宴樂流程全部打亂。可此刻高力士無暇分神,殿中的樂工麵麵相覷,不知是否應該奏樂。


    之前樂工們排練的曲目都是恢弘、歡快的曲目,並不適合在此時演出了。可若是不奏樂,大殿裏的氛圍又讓人格外壓抑。


    尷尬的氣氛持續了不過數息,王霨為了幫高力士救場,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於是他落落大方地長身而起,跪在李隆基麵前,用富有朝氣的聲音拜道:“微臣王霨,叩見陛下。”


    “哦,你就是最近在長安鬧出不小動靜的霨郎君?”李隆基仍沉浸在對武惠妃的思念之中,有點漫不經心。


    “陛下,不知素葉縣主此刻可在殿中?”王霨明知故問。


    “霄雲乃娘子義女,今日也在殿中。”李隆基微微有點好奇。


    “陛下,小子雖年幼無知,卻也知聖人曾言: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樂者,可發幽情、寄哀思。祭拜貞順皇後之禮尚需等待,何不先奏樂以祭之?某前些日子曾聽素葉縣主用小提琴奏樂一曲,極盡哀婉,似可用於此時。”


    王霨為了將小提琴獻給楊玉環,早在庭州之時,就找樂工將記憶中幾首名曲譜寫出來,其中就有經典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到長安後,阿史那霄雲按照琴譜,練習過最動人的《化蝶》選段。


    “嗯?”李隆基興趣大增。


    “啟稟陛下,霨郎君從庭州帶來不少曲譜,臣女粗粗練過幾曲。若陛下和娘子不嫌棄的話,臣女願獻醜。”屏風那側,阿史那霄雲的聲音如空穀幽蘭。


    “善!”李隆基點頭讚許。


    如泣如訴的琴聲響起,大殿之上,仿佛有一灣春溪流淌。溪水之上,翩翩雙蝶,穿花弄柳,臨水照影;忽而電閃雷鳴、狂風驟雨,柳衰花殘,蝶死於溪,哀傷不絕如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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