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如銀,紛紛揚揚落在鮮於向本已花白的頭發上,讓他刹那間化身為過昭關的伍子胥。


    身著緞麵棉服的鮮於向透過車窗焦急地向東望了眼,天氣晴朗時,本應塞滿視野的長安城,在飛絮般的雪花中隱而不見。


    四**馬車的車輪壓在薄雪上,吱呀響個不停。車廂外壁,一片陰刻的銀杏葉惟妙惟肖。


    “還沒有到嗎?”鮮於向見前路一片迷茫,什麽也看不清,忍不住問道。


    “節帥,算著路程,應該快了!”隨從急忙應道。


    “什麽節帥!”鮮於向喝道:“某早已辭去節度使一職,如今劍南節度使是楊國忠。快到長安了,爾等務必慎言!”


    “諾!”騎在馬上的六名隨從忙不迭迴道。他們服飾雖然華麗,卻早已謹慎地除去任何可能顯露鮮於向身份的標識。一眼望去,整支隊伍普普通通,毫不紮眼。


    “該死的楊釗!”年近六十的鮮於向放下厚厚的車窗帷簾,將頭縮迴了寬敞的車廂內:“為了討聖人歡心,竟然改了個名字叫‘國忠’,諂媚之極!”


    車廂內,熏香嫋嫋手爐暖暖,宛如熙春,與車廂外的冰天雪地仿佛是兩個世界。


    一名南詔婢女端著透明的玻璃杯服侍在鮮於向身側。杯內氤氳著沁人心脾的茶香,讓人聞之神清氣爽。


    “素葉居的大馬車真是個好玩意,如意居的玻璃杯也不錯,就是都貴了些。唯有庭州出產的棉衣棉服稱得上物美價廉。”鮮於向接過玻璃杯,淺飲了口熱茶,不免有感而發,隨便嘟囔了句,可他的思緒卻早已飛迴了熟悉的劍南……


    平心而論,鮮於向自知不該埋怨楊國忠。自家事自己清楚,鮮於向明白,若無楊國忠不遺餘力的扶持,去年他絕不可能取代病逝的老上司章仇兼瓊,成為節鎮一方的劍南節度使。


    錯就錯在,一向恭順的南詔王閣羅鳳竟然背信棄義起兵造反,殺死了雲南太守張虔陀,攻占了劍南道南部三十二個夷州。


    想到這裏,鮮於向心中不禁有點羞愧。因為,去年剛得知閣羅鳳反叛的消息時,他心中是竊喜大過驚恐的。


    天寶八載,大唐戰事連連。先是北庭都護王正見和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合兵西征,討伐了無蕃臣禮的石國,擊潰了求援石國的大食軍,威震河中;後是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血戰數日,從吐蕃手中奪迴了聖人朝思暮想的石堡。


    三人都因軍功受到了聖人的嘉許,賞賜無數。就連北庭副都護阿史那暘都因西征之役得以遷升為新設的河中節度使。


    之後,朝野風傳,聖人拓邊之心仍熾。為鼓舞邊鎮將士銳意進取,有意開本朝之先河,封邊將節帥中戰功赫赫者為王。


    鮮於向知道後,曾在進京朝見時私下問過楊國忠。而從楊國忠故意賣弄中,鮮於向探知,此事絕非空穴來風。


    想當年,鮮於向首次參加元日大朝會時,他最宏偉的理想,也就


    (本章未完,請翻頁)是當個劍南節度使。


    如今,原本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已然實現,鮮於向以為自己會滿足現狀。可聽到聖人有意封節度使為王時,鮮於向還是耳紅麵赤激動不已。


    “說不定我也能封王啊!”鮮於向心中驀然升起了如饑似渴的欲念。


    可冷靜下來,鮮於向苦笑不已。劍南節度使固然也是十一大節度使之一,可兵微將寡,立功機會寥寥。自己如何能與安祿山哥舒翰王正見高仙芝安思順等人相比。


    本來鮮於向已經盡最大努力,從腦子中驅除了不切實際的妄念。可閣羅鳳的反叛,讓鮮於向頓生時來天地皆同力之感。


    “若是攻下太和城(今雲南大理城)征服南詔國,此功當足以封王!”鮮於向覺得,以南詔國力之孱弱,劍南軍應可一戰而平之。


    因此,在征得楊國忠同意後,鮮於向立即迫不及待上表聖人和政事堂,曆數閣羅鳳罪狀,要求調兵遣將,征討南詔。


    而因背靠楊國忠這顆大樹,聖人很快就下詔,允許劍南軍征調南疆藩屬,討伐閣羅鳳。


    聖人還特意新創了“召募劍南健兒使”一職,由楊國忠擔任,全權負責從全國各道為南征調集人馬錢糧。


    在楊國忠的傾力支持下,鮮於向很快就湊集了八萬兵馬,於今年四月出征。不僅奪迴了被閣羅鳳侵占的三十二夷州,而且一口氣殺入南詔境內,兵臨南詔王都太和城外的西洱河。


    想到此處,鮮於向更是懊惱不已。


    在攻入南詔境內後,南詔王閣羅鳳曾遣使謝罪請和,表示願還其所虜掠,重新歸附於唐朝。


    隨軍出征的劍南兵馬使李宓勸鮮於向接受閣羅鳳的降表,恢複南疆的安定。


    可那時,立誌封王的鮮於向如何願意放棄看似唾手可得的戰功。他根本聽不進李宓的勸告,毫不猶豫拒絕了南詔的使臣。


    南詔使臣臨走前,恨恨地對鮮於向喊道:“吾王有言,若爾等執意攻伐我國。吾王將歸命吐蕃,雲南之地,非唐所有也!”


    使臣說完即甩袖而去。李宓聽後眉頭緊鎖,可鮮於向卻認為,那隻是南詔使臣無可奈何的泄憤之語。


    待攻至西洱河,鮮於向本以為太和城指日可下,卻忽然遭到南詔和吐蕃聯軍的夾擊。


    猝不及防的唐軍一敗塗地,若非李宓拚死相救,鮮於向恐怕早已死在西洱河畔。


    八萬大軍,能逃迴劍南的不過數千人。鮮於向的封王之夢頓時煙消雲散。


    不等迴到益州,鮮於向就急忙派人將戰況密報楊國忠,然後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來自長安的怒火。


    十餘日後,楊國忠來信告知,讓鮮於向不必憂心。他不僅已在聖人麵前將戰敗之事遮掩過去,還詳細講述了鮮於向奪迴三十二夷洲的“戰功”,聖人的獎賞不日可至。


    大喜又大悲大悲複大喜。鮮於向徹底拋卻了不切實際的封王之念。


    (本章未完,請翻頁)同時,他也深深意識到,楊國忠已經在長安的朝堂上攫取了唿風喚雨的權力,早也不是當年那個被自己接濟的浪蕩子了。而自己若想保全現有的榮華富貴,唯有緊抱楊國忠的大腿,像狗一樣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而楊國忠的號令來的比鮮於向想象的還要快。上個月,也就是天寶十年(751年)十一月,楊國忠送來密信,要求鮮於向主動上表請辭劍南節度使之職,然後推薦楊國忠擔任此職。


    讀完密信,鮮於向恍然大悟苦笑不止。他癡心妄想了許久,在太和城下死裏逃生,鬧了半天才看清,有人的欲念更勝於自己……


    雖然有些不舍,但鮮於向還是立即按照楊國忠的要求,迅速上表,以“才具不足,難荷重任”為由,請求辭去官職,並大力舉薦楊國忠接任。


    奏章剛報上去十餘日,聖人的旨意就抵達益州。一切皆如楊國忠所願。


    好在雖然沒了劍南節度使的職使,鮮於向從三品的品階和勳位均不受影響,依然是披金掛紫的大唐重臣。


    接過詔書,鮮於向忽然覺得,深居大明宮的聖人,似乎已經成了楊國忠手中的傀儡了,國之名爵公器,似乎也盡由楊家說了算……


    鮮於向想起“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這首流傳於蜀中劍南的民謠,無比感歎。


    數年前鮮於向趕赴長安參加元日大朝會時,已經見識了五楊的煊赫。他以為那已經是日上中天了。而如今看,楊家的富貴還遠遠沒有達到頂點。


    和詔書前後腳到的,還有楊國忠的私函。信中楊國忠要求鮮於向盡快進京,說有要事相商。


    在信的末尾,楊國忠還特意寫道:“仲通兄萬勿留戀劍南一隅,中樞朝堂,必有阿兄施展之地。”


    見楊國忠如此懇切,鮮於向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不快也不翼而飛了。他草草和劍南節度副使知留後事崔圓交接後,立刻輕車簡從,奔赴長安。


    楊國忠雖就任劍南節度使,但他身上職使有四十餘項,輕易不能離開長安。因此,實際在劍南道主持大局的,就是知留後事的崔圓了。


    在路上急行三十餘日,鮮於向終於抵達長安城外。他本打算直接進城拜見楊國忠,卻在昨日收到楊國忠派人送來的口信,說明日午時初刻,約他在西郊劉家村的若兮客棧一見。


    雖不知楊國忠為何要搞得如此神神秘秘,但鮮於向還是依約向劉家村趕去。


    隻是不料昨晚北風忽起,今日一早即飄起了雪花。雪雖然不大,卻越下越緊。鮮於向擔心遲到,不免有些著急。此時此刻,他可不敢讓楊國忠久等。


    “阿郎,到了!”機靈的隨從沒有再稱唿“節帥”。


    鮮於向披上狐裘,在婢女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漫漫風雪之中,隻見一麵藍色的酒幌隨風飄蕩,上書四個略顯娟秀的大字:“若兮客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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