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單於抓到李陵後,十分敬重他的勇氣和才能,將女兒嫁給他,立他為右校王,並將極北之地分封給他。李陵的後人和他們所統轄的極北之民,逐漸融合為一個新的部族,延綿至今,便是黠戛斯。


    “小郎君,你怎麽看李陵投降匈奴之舉呢?”王霨給阿史那霄雲解說黠戛斯源流之時,阿伊騰格娜一直靜靜地站在後麵側耳傾聽。王霨講完後,阿史那霄雲仍沉浸在如斯傳奇中,阿伊騰格娜已問出了一個非常刁鑽的問題。


    “以五千步兵戰八萬騎兵,殺傷之敵遠超所損,名將也!彈盡糧絕、身後無援、力竭被俘,非戰之罪也!為敵所禮遇,為母國所拋棄,仍不願揮兵南下故土,義士也!統禦有方,心懷華夏,於極北之地傳承漢家之文明,英雄也!為時運所困,屈膝匈奴,又如何能損其英名呢?”王霨感慨道!


    前世讀《史記》時,王霨就非常欣賞李陵之英勇、同情其之遭遇,也特別厭惡漢武帝晚年的剛愎自用、任人唯親。


    穿越之後,王霨在碎葉大戰後發現,原來在大唐還存在李陵的後裔,令他特別驚喜。故而,在迴到庭州後,王霨查閱了大量史書、也向杜環請教了多次,終於把黠戛斯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


    弄明白黠戛斯人與李陵間的關係後,王霨忽然想起,前世曾看過一個帖子,說吉爾吉斯人是李陵的後裔。當時網上爭議很大,王霨也以為帖子是信口胡編的,便一笑置之。


    而親眼見到黠戛斯人後,王霨想起前世的帖子內容,才明白並非是空穴來風。隻不過,在漫長的曆史歲月中,李陵後裔的血脈逐漸被稀釋了,古老相傳的傳奇也湮沒在殘酷的草原爭鬥中了……


    “北方五裏處發現大隊騎兵!此刻正在安營紮寨。”唐軍斥候在杜環軍帳裏的高喝讓王霨一驚。


    “大隊騎兵?哪裏來的大隊騎兵?”王霨急忙奔迴了軍帳之中。


    “莫非是迴紇人?”寬大的帳篷內,杜環顯然比王霨冷靜地多,朗聲問道。


    “應該是!我們遠遠瞧了幾眼,從服飾看,像是迴紇人。火長命我先來通報情況。其他弟兄還在那裏盯著,估計很快就會有新的消息。”斥候氣喘籲籲地說道。


    “你先下去休息會兒。”杜環將斥候送出了營帳後,皺眉自言自語道:“約定了在弓月城南匯合,迴紇人既然到了,為什麽不直接靠過來?”


    “報!杜判官,迴紇王子葉斛即將前來拜見王都護!一刻鍾左右就會抵達大營。”正在凝思的杜環尚未坐定,又一名斥候疾馳而來,大聲報道。


    杜環一聽,急忙向王正見的中軍大帳趕去。王霨聽到迴紇人來訪,十分好奇,就一溜煙地跟了過去。


    卷發濃眉的葉斛王子踏進大帳時,王霨躲在杜環身後,認真打量著這位在唐史中留有濃重一筆的迴紇王子。


    隻見葉斛鄭而重之地拜見了王正見,恭恭敬敬地獻上英武可汗贈送給北庭都護府的“薄禮”,五十匹迴紇駿馬、十隻漠北鶻鷹和相應的鷹奴,還有一匹黃色的果下馬。


    王正見翻了翻迴紇的禮單,笑著說道:“葉斛王子,英武可汗願出兵相助我軍,已經是最貴重的禮物了,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都護客氣了!”葉斛卑謙地用漢話迴道:“迴紇乃大唐屬國,天可汗有召,是下國的榮幸,又豈敢說是什麽禮物呢?北庭都護府和迴紇山水相連,商貿不斷。父汗送上區區鷹馬,不過是為了表達對北庭軍的敬意,還望都護笑納。”


    王正見笑了笑,捋了捋美髯道:“恭敬不如從命,還請王子轉告英武可汗,北庭軍銘記可汗的厚愛。”


    “在下一定將都護美意轉達給父汗!”葉斛拱手致謝,進而解釋道:“王都護,聽聞令郎酷愛騎射,此次也隨軍出征,父汗特意挑選了一匹品相神駿的黃色果下馬,贈送給小郎君。”


    王正見麵色微滯,旋即笑道:“有勞英武可汗費心了,某不知犬子頑劣之名,竟已遠傳到漠北,實在慚愧。敢問王子,迴紇精兵何時與北庭兵馬匯合?”


    “啟稟都護,在下領軍出征之前,父汗曾反複囑托:迴紇各姓兒郎生性散漫、頑劣不堪,若與貴軍同行,恐延誤行程,反而不美,不若讓我軍為貴軍遮掩殿後。如此既不耽誤貴軍趕路,又能讓我軍盡一點心意。不知都護意下如何?”


    “英武可汗有心了!”王正見點頭稱讚道:“那就煩請貴軍為北庭軍馬殿後。不過,大軍出征皆有軍期。此次西征,安西都護府和我軍相約,所有兵馬須在五月十五日前抵達碎葉城。還望王子莫要延誤。”


    葉斛王子連連點頭:“軍令如山,必不敢延誤!”


    “小郎君,迴紇人此舉為何呢?”王正見送葉斛王子出大帳後,杜環笑著考校道。


    “迴紇和黠戛斯關係不睦,不欲與黠戛斯人同行吧。”王霨想了想,謹慎答道。


    杜環點了點頭,一雙明亮的眼睛依然含著笑意望向王霨。


    “嗯……”王霨沉吟道:“迴紇人其國方興、勢若朝陽,名為大唐藩屬,然其國力,已超突騎施汗國,遠在沙陀、葛邏祿等部族之上。莫非他們想借獨立行軍展現卓爾不群之地位?”


    “迴紇其誌不小,當有羞與樊噲為伍之心,不願與沙陀、黠戛斯等部混為一談。”杜環肯定了王霨的迴答,卻意猶未盡地盯著他。


    “迴紇雄踞漠北,然其東尚未跨越金山一線,更不曾深入河中之地。莫非想借殿後之名,全力勘探河中地理?”王霨試著從地緣政治角度分析道。


    “小郎君所言不無道理,迴紇人已取代後突厥汗國,基本奄有漠北之地。但與鼎盛之時的突厥汗國相比,其在磧西、河中之地的影響力非常微弱。然自漢代匈奴起,曆代漠北雄主都對磧西存覬覦之心。想來迴紇汗國經懷仁可汗和英武可汗兩代人的努力,在穩固漠北的統治後,已然開始西顧河中了。”杜環點頭稱讚:“因此,小郎君,我們必須強化與黠戛斯的合作,讓迴紇人如芒在背,不能任意施展。”


    “六郎見微知著,對迴紇人的心思拿捏得毫厘不爽。”王霨尚未迴應杜環的分析,但聽迴轉到大帳內的王正見沉聲說道:“方才六郎和霨兒對迴紇軍不願與大軍同行的分析可謂一語中的,而某方才見葉斛王子婉拒同行、堅持殿後時,想到的卻是一首漠北歌謠:迴紇用兵,如鷹如狼,鷹啄狼撲,皆從後方。迴紇騎兵拖在後麵,名為殿後,卻總讓人想起捕獵的鷹狼,令人背部生寒啊!”


    “都護,迴紇人不過派了一萬兵馬,從斥候營傳迴的消息看,大軍四周也並無其他人馬埋伏,想來迴紇人不會蠢到要襲擊我軍啊。”杜環眉頭微皺,謹慎地迴道。


    “鷹狼之屬,見熊虎則避讓、見鹿羊則捕食。當前我軍兵強馬壯、壁壘森嚴,迴紇人自然不敢伏擊。可若他日一旦我軍敗績或兵力衰頹,迴紇人豈會不從漠北撲過來?”王正見麵色嚴峻道:“磧西之地,漠北得之可圍困中原,中原得之可斷漠北一臂。漢武帝之所以派遣張騫鑿空西域,太宗皇帝之所以屢屢興兵西進,都是為了打壓漠北勢力。而今迴紇雄視漠北,雖恭敬聽命,但其擴張之心極熾,卻不得不防。朔方節度使張齊丘在木刺山可敦城編練了橫塞軍,其用意和我們善待黠戛斯,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霨聽了杜環和王正見的論述後,結合前世看過的地緣政治分析,對漢唐開拓西域的戰略意圖和羈縻掣肘遊牧民族的縱橫手腕有了更深的認知。


    而唐代在西北積極進取更勝漢代,整個中亞地區基本籠罩在大唐的文化輻射和軍事影響之下。王霨相信,唐代數位皇帝孜孜不倦地開邊拓疆,絕非一句簡單的“好大喜功”就可以籠統概括的,其後必有相應的政治、軍事邏輯。


    他見王正見談興正濃,便上前問道:“父親,那河中地的重要性何在呢?”


    “霨兒,你看,關中、河洛乃我大唐心腹之地。”王正見欣慰地看了王霨一眼,來到大帳中懸掛的地圖前指點江山道:“單就西北而言,關中一地北鄰漠北、南近吐蕃,隨時可能遭受其威脅。故而在關中之北設朔方節度使,以製漠北;在關中之西設隴右節度使,以防吐蕃;朔方、隴右之間,設河西節度使,以居中聯絡朔方和隴右,並切斷漠北和吐蕃間的勾連。朔方、河西、隴右三軍,可謂拱衛關中西北方的第一道防線。”


    王霨穿越以來,本就格外關注天寶十節度的職責和分工。聽了王正見的解釋後,心中更是一片敞亮。


    “有第一道防線在,關中可無西顧之憂。然漠北、吐蕃皆東西數千裏之地,可從多處進攻、衝擊此防線。因此,單憑朔方、河西、隴右三軍,守多攻少,甚是被動。”王正見手指在地圖上不斷向西:“為了以攻代守,減輕第一道防線的壓力,必須開拓磧西。北庭、安西兩軍,就是大唐向西揮出的雙拳,北擊漠北、南壓吐蕃,使其無法同流合汙、狼狽為奸。有此雙拳在,朔方、河西、隴右的壓力就少了很多。此可謂第二道防線。”王正見指點江山、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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