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葉水北的草場分割給沙陀人,這就是大唐對貴部的信任嗎?發安西、北庭大軍西征,然後趁機在素葉河穀駐軍,這也是大唐對貴部的信任嗎?”穆台阿大聲吼道。


    謀剌思翰一愣,他不料大食武士居然知道如此隱秘之事。略一思忖,謀剌思翰揮手讓賬內的葛邏祿武士退出。那些武士麵麵相覷,腳下卻紋絲不動。


    謀剌思翰心中歎了口氣,不得不說道:“父汗,這大食武士方才所言事關機密,不宜讓太多人知道。”


    原本謀剌黑山正對次子獨自用大食語和大食武士對話十分不滿,又見次子居然擅自指揮帳內親衛退出,更為生氣,正要發怒,聽見次子說事關機密才把胸中怒氣按下,沉吟片刻,揮手讓葛邏祿的武士們退出。


    見帳中隻剩下父兄和大食武士後,謀剌思翰才將穆台阿的話清晰譯出。


    “西征?駐軍?你怎麽知道的?”謀剌黑山一張口,謀剌思翰忍不住就要吐血。大食武士的用意很明顯,就是要用誇誇其談吸引父汗的注意力,而父汗也真的如同一頭蠢笨的野豬,被陷阱裏的香味誘惑了。但他清楚,以自己的尷尬處境,此刻絕對不能跳出來阻礙父汗的問話。


    “我剛從庭州和龜茲歸來,對大唐西北軍情了若指掌。在北庭和安西兩大都護府全力打探之時,我們折損了近百名精銳,方才探知如此隱秘。”穆台阿虛虛實實地迴道。


    “折損近百名精銳……”謀剌黑山想起前些日子的傳聞,心中先是信了三分。此時,他又想起次子曾提起過的那個計謀,張口問道:“思翰,你說的那個什麽‘借道滅國’是什麽來著。”


    “父汗,是假道滅虢。”謀剌思翰忍不住更正道。


    “不管是‘借’還是‘假’,總之意思是任由唐軍通過碎葉西征可能對我們不利。”謀剌黑山懶得糾結文字。


    “父汗說的對。”謀剌思翰無奈迴道。


    “那你問問這個大食武士,他究竟姓甚名誰,擔任何職。另外,你別表現得太熱切,讓他誤以為我們很在乎他。”謀剌黑山想了想,吩咐次子道。


    謀剌思翰心中苦笑道:“你口口聲聲說別表現得太在意,可又何必詳細詢問大食武士的信息。人家又不是傻子,隻要稍稍動動腦子,就能察覺到你的意圖。”


    “在下穆台阿,曾擔任艾布?穆斯裏姆總督的親衛,現為唿羅珊斥候營百夫長。”心裏雖然忐忑,穆台阿語氣卻十分昂然。


    “艾布?穆斯裏姆總督的親衛?!”謀剌思翰心中驚訝,沒想到大食國的唿羅珊總督如此重視大唐的動向。


    謀剌黑山也麵色微變,既驚且喜。謀剌邏多則不清楚艾布?穆斯裏姆是誰,一臉茫然。


    謀剌思翰正琢磨如何應對之時,忽見父汗走到哥哥身邊,一把拿過謀剌邏多手裏的彎刀,揮刀向大食武士砍去。


    刀光如電閃過,穆台阿目光堅定,連眨也未眨。


    穆台阿在碎葉城玄色大帳內與謀剌黑山虛與委蛇之時,素葉水北岸的草原上,葛邏祿百夫長波圖率領帳下的六十餘名騎兵,正在奮力追逐前麵的黑點。


    在葛邏祿部,有不少人想不明白,為什麽貪財好色的波圖卻能夠成為大王子謀剌邏多的心腹。


    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大王子也是個見錢眼開、見色起意之徒。


    在弓月城之時,大王子利用葉護的寵信和手中的兵馬,強取豪奪,聚斂了如山的財富;而閑暇無聊之時,大王子最愛的消遣,不是在帳中玩弄女人,就是上街物色美女。


    波圖最擅長的事,恰恰就是巧立名目劫掠財富、偽裝匪徒綁架美女……


    近來波圖的日子過得特別愜意。自從大王子奉命加強碎葉城周邊巡邏以來,他就開發了一條新財路。


    在城外荒郊野外巡查之時,隻要遇見來往於碎葉城的粟特商隊,波圖就以嚴查大食探子為名敲詐勒索。如果商隊的規模較小、護衛較少,波圖也不介意直接誣陷商隊為大食探子,然後將所有財貨全部侵吞。


    當然,對於大唐的商隊,波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打他們的歪主意。別說波圖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就是大王子親自領軍,也會對大唐的商隊客客氣氣的。誰讓北庭和安西的兵馬如此強盛呢!


    今日上午,波圖又在碎葉城北截獲了一支石國商隊,見商隊人少貨多,他心中暗爽不已:“買賣又上門了!”


    商隊首領送上賄賂之時,波圖直接拔刀斬殺了他,然後高聲喝令:“抓大食探子!”


    波圖沒想到的是,這支商隊之中居然真的有心懷不測之人。他擊殺了商隊首領後,有一位中年武士,帶著位少年就往北逃。


    波圖心花怒放,日日以抓大食探子為名發財,不意今日真的遇見探子了。


    他立刻命令手下大開殺戒,趁機殺戮商隊人馬。


    商隊中雖然有二十幾名雇傭武士,但根本不是葛邏祿百人隊的對手。頃刻間,商隊武士就全橫屍荒野,商隊人員也死了七七八八。


    留下幾個活口後,波圖分出二十餘名騎兵,讓他們先將商隊的財物和馬匹帶迴駐地,再將這些“大食探子”交給大王子,以給自己請功。


    安排完畢之後,波圖帶著七十多名騎兵向北追去。


    對手雖然先逃了片刻,但波圖最近日夜巡邏,對附近的近路、小道熟得不能再熟。


    在判斷出敵人是想逃到沙陀人的營地後,波圖立刻抄近道截住了二人。


    本以為手到擒來之事,那中年武士卻勇若猛虎,利用馬速的優勢不斷穿插偷襲,生生擊殺砍傷了十餘名葛邏祿騎兵,並掩護少年逃脫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中年武士抓獲,波圖本想一刀殺了他。但轉念想到,此人身手不凡,很可能是個大人物,留個活口或許功勞更大。


    於是,波圖就命令十名葛邏祿騎兵火速將中年武士押迴碎葉城,直接送到玄色大帳去。然後,他帶上剩下的弟兄,繼續渡河追趕。


    雖然不知道少年是誰,但見中年武士如此拚命掩護他,想來身份必定貴重。有大功在前,波圖自然格外積極。


    渡河之後,從牧馬的奴隸處得知少年繼續向北逃竄了,波圖就帶領著手下繼續狂追不已。


    波圖的馬鞭不斷敲打的馬腹,可前麵的少年一人兩馬,速度始終不減。在一片小樹林處,少年一拐,就消失不見了。


    急匆匆趕到少年的消失地方,波圖下馬探查了一番,發現馬蹄的蹤跡分成了兩路,一路向西、一路繼續向北。


    “狡猾的小狐狸!”從小在草原上唿鷹逐兔的波圖,當然知道對手是在故布迷陣。


    “究竟往哪個方向去了?”波圖略一沉思,忽然想到再往北數裏就是沙陀人的營地,而自己手下眾多,於是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下令道:“你們兩個十人隊,順著馬蹄印繼續往西追;其餘人,跟著我向北。”


    “小狐狸,一定要抓到你!”波圖信心滿滿地催馬向前。沙陀人雖然在素葉水北有幾處營地,但他們的老巢是在遙遠的蒲類海畔。素葉河穀中,葛邏祿部的實力是遠大於沙陀部的。因此,波圖並不畏懼踏進沙陀人的草場。在他想來,隻要不真的動刀動槍,就不會有什麽麻煩。


    向前行了一二裏後,對麵忽然有大隊騎兵蜂擁而來。波圖立刻勒馬,命令手下就地防禦。


    近千彪悍的沙陀騎兵高舉彎刀,將波圖等人團團圍住。


    波圖正要上前述說來由,就聽到對麵有人怒吼道:“葛邏祿黑狗,為什麽要像無恥強盜一樣,偷竊我們的馬匹!”


    葛邏祿人尚黑色,以黑狼為部落圖騰。“黑狗”二字,可以說是對葛邏祿人的極大侮辱。


    波圖怒火騰升,立刻迴罵道:“沙陀赤犬不要亂吠,我們葛邏祿部兵強馬壯,怎麽會稀罕你們的駑馬羸駒!我們這次前來,是為了追捕大食探子。”


    “赤犬”二字用來辱罵尚紅色的沙陀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這裏怎麽會有大食探子,黑狗莫要血口噴人!快將駿馬交還我部,否則讓你們好看!”


    “赤犬才會胡言亂語,誰能證明我們盜馬了?趕快讓你們營地的少年都出來,我們要一一辨認!”


    雙方唇槍舌劍、一陣亂罵,互不相讓。


    波圖本以為所謂的“盜馬”隻是沙陀人拒絕他們搜查的借口,卻不料對麵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站了出來,高聲說道:“我能證明,就是他們搶了我們的馬匹。剛才我和蘇魯克正在河邊牧馬,他們就像強盜一樣渡河而來,搶了好幾匹駿馬。我趕緊跑迴營地報信,他們還在後麵窮追不舍,想要殺人滅口。”


    波圖遠遠看見少年的臉頰上印有烙印,便知道他是個地位低賤的奴隸。此時波圖忽然感覺奇怪,河岸邊的小馬奴明明沒有離開素葉水畔,怎麽忽然出現在隊伍的前麵,並跑迴沙陀人的營地了?


    波圖一愣神的功夫,對麵的小奴隸立刻說道:“看吧,黑狗們不敢否認了!”


    沙陀人議論紛紛,辱罵之聲越來越盛。


    波圖見勢不妙,正想編個借口退縮的時候,忽然從對麵沙陀人隊伍中飛來一支短矛,直接穿透了一名葛邏祿騎兵的胸膛。


    紛飛的血液讓葛邏祿人大怒,波圖也未曾料到沙陀人竟敢痛下殺手。


    在此情形下,貪財好色的波圖也知道,他決不能後退了,否則葛邏祿部的英名就要毀在自己手裏了。於是,他揮刀喝道:“葛邏祿勇士們,衝啊,讓我們殺透敵陣,給赤犬們一個教訓!”


    葛邏祿騎兵發動之後,沙陀騎兵也不再猶豫,如潮水一樣洶湧而上。


    兩部騎兵血戰之時,戰團之外,獨臂的蘇魯克則急匆匆向沙陀營地奔去。他的馬鞍之側,還懸掛著數支短矛。葛邏祿人和沙陀人積累已久的矛盾已被點燃,他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


    二月二十八日,素葉水北岸,因為“盜馬”糾紛引發的葛邏祿部和沙陀部的紛爭愈演愈烈,兩部兵馬在北岸的嫩黃色的草場上反複衝殺,數百人在摩擦中喪命,千餘人受傷。


    二月二十八日夜,鏖戰一天的沙陀人和葛邏祿人迴到營地之時發現,他們的突騎施奴隸趁亂暴.動,殺死了守營的士兵,席卷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馬匹和食物,已經向西逃竄了。


    精疲力竭的葛邏祿人和沙陀人卻無力在夜晚追捕突騎施逃奴。


    待到兩部暫時放下仇恨,一起整兵追趕之時,已經是翌日下午了。


    葛邏祿人和沙陀人的聯軍沿著密集的馬蹄印向西猛追數日,終於在阿史不來城東的素葉河穀中追上突騎施人逃奴時,他們驚訝地發現,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並不是想象中雜亂無章的烏合之眾,而是一支整齊有序、結陣待命的軍隊。


    雖然那些年紀各異的突騎施人,衣衫破爛不堪、武器五花八門,但他們精神飽滿、氣勢高昂、進退有據,已然顯露出如狩獵狼群般的森嚴氣息。


    數千人的軍隊中,一麵簡陋的金狼旗,掛在略微扭曲的旗杆上迎風飄揚。


    消失了大半年的金狼旗再次揚起之時,葛邏祿人和沙陀人忽然迴憶起那個曾令他們膽寒的突騎施汗國。


    大旗之下,一名少年武士橫刀立馬,如同初升的朝陽,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葛邏祿人和沙陀人猶豫著是否應該衝殺敵陣之時,突騎施人身後,馬蹄如雷、金鼓齊鳴,大隊石國軍隊源源不斷趕來。他們氣勢洶洶的架勢,顯然不是為了配合葛邏祿人和沙陀人抓捕逃奴。


    沒有預料到石國居然直接發兵幹涉此事,葛邏祿和沙陀人溝通後,決定暫時避其鋒芒。


    聯軍小心翼翼退卻後,數千突騎施人齊聲歡唿:“特勤!特勤!”


    在獨臂千夫長蘇魯克、十夫長巴庫特等附離親衛的簇擁下,忽都魯騎馬巡視了自己的軍團。


    數千突騎施人見忽都魯特勤如同逝去的老可汗一樣英武,禁不住熱淚盈眶、痛哭不止。後來傳說,那天的素葉河水,都因為突騎施人的淚珠,變得像夷播海的水一般鹹。


    石國軍隊中,氣喘籲籲的穆台阿遙望著燦若旭日的少年特勤,心中又喜又憂。他忍不住暗暗祈禱道:“安拉在上,懇請你保佑異教徒忽都魯,永遠不會成為我的敵人。因為我實在不忍心,將手中的彎刀指向朋友的胸膛。”


    在素葉水河穀再次高高飄揚的金狼旗,稍稍改變了河中的政治格局。穿越者帶來的蝴蝶效應,已經開始引發風雷之變。整個河中、整個大唐、整個世界,正在變得陌生而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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