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正月二十一日,午後的長安城,天光晴好、萬裏無雲,再無元日的陰冷和濕寒。恍然間,長安城的居民都以為春天已然來臨了。


    平康坊橫街之南,層台累榭、丹楹刻桷的李林甫府邸幾乎占據了小半個坊的麵積。


    由於李林甫的地位和權勢,他的府邸能夠占用了一段坊牆,並直接朝坊外開了一道南門。而此處,也就成了長安城最熱鬧的一道風景。


    府邸南門之外,車水馬龍、喧嘩不已,熱鬧堪勝東、西二市。


    身著各色官服的文武官員,或來自天南海北、各州各道,或來自省部寺監、各衙各署,懷抱著不同的目的和打算,攜帶著世所罕見的奇珍異寶或厚薄不一的奏折文表,欲圖拜見右相李林甫。


    李府的閽者們對之早已習以為常,他們兩眼朝天,對無論什麽品級的官員,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當求見的官員們把名刺和紅包強塞進手裏的時候,他們才會輕輕掂量一番,立刻估算出紅包的分量,然後再依此決定是否把名刺通傳進去。


    宰相門前七品官,自家阿郎權傾天下,閽者更是目空一切,根本不將普通官員放在眼裏。況且,他們深知,真正得罪不起的達官貴人,也根本不會走南門求見。


    大部分聚集在南門的求見之人,是根本不可能見到權傾天下的李相國的。而與此同時,也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煩,便能直接登堂入室,進入李林甫的內書房。


    能夠享有如此特權的,除了高力士、陳.希烈等能與李林甫平起平坐的寥寥數人,其餘基本都是李相國的心腹黨羽。而一般的皇親國戚,都未必有此特權。當然,目前炙手可熱的“五楊”,雖不能直接進入相國的內書房,但也絕不是李府閽者所願意得罪的。


    心腹黨羽之中,最常被李林甫在內書房召見的,則是禦史中丞王鉷、戶部郎中吉溫和殿中侍禦史羅希奭,人稱“李相門下三犬”。


    禦史中丞王鉷手握監察百官的大權,可謂右相門下第一打手。數十日前,元日大朝會後對王正見的攻擊,就是由他發起的。不料王正見早有準備,提前上了請罪奏折,以退為進,巧妙化解了王鉷的攻訐。


    戶部郎中吉溫心思機巧、計謀百出,可以說是李林甫的頭號智囊。他曾多次在右相的授意下,積極羅織罪名、四處構陷,打擊李林甫的政敵。


    在韋堅案和杜有鄰案這兩場影響大唐朝政的巨案背後,都活躍著吉溫出謀劃策的身影。可以說,若沒有他抓住時機、積極籌劃,這兩項事關右相和太子角力的滔天大案,根本不會演變成如此形態。


    羅希奭身為殿中侍禦史,雖然品階低微,隻有從七品,卻負責掌糾察朝儀,兼知庫藏出納、宮門內事及京畿糾察事宜,是典型的位卑而權重。


    如果說王鉷的禦史中丞一職是將軍掌中橫掃千軍的馬槊,那麽,羅希奭的殿中侍禦史則是刺客手裏殺人無無形的短匕。


    兩人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形成了監督百官、糾察朝堂的完美組合,是李相掌控朝局、打擊政敵的得力武器。


    而羅希奭尤為擅長網羅罪名、嚴刑逼供,長安的官員多視之為來俊臣、周興等酷吏複生,對其特別厭惡。而這種厭惡,卻又不敢表現出來,生怕招來破家滅門之禍。


    擅於刑訊的羅希奭和長於構陷的吉溫合在一起,被人戲稱為“羅鉗吉網”,意思是一旦落入二人手中,那簡直如鳥入羅網,沒有絲毫逃脫的可能了。


    李府門前之所以門庭若市,全因為李林甫的獨特習慣。他不喜歡在政事堂的官衙內處理政務,每日朝會之後,若無聖人召見或突發國事,他便施施然帶著公.文迴到家中,在舒適宜人的內書房裏揮筆批閱。


    此時若三省六部內有新的政務或公.文,也皆需安排專人騎馬,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李林甫的家中。


    公.文經李林甫批閱之後,則會派人給左相陳.希烈送去。


    陳.希烈性格比較古板,大部分時間都會按照規章要求,老老實實閑坐在政事堂裏。


    之所以說是閑坐,因為政事堂的大小官員幾乎都在李林甫家裏或去李府的路上,有時候政事堂裏甚至隻有陳.希烈一名官員和數個伺候的小吏。


    枯坐無聊了,陳.希烈有時也會提前迴到家中嬉戲、休養。不過無論陳.希烈是在政事堂還是家中,對於大唐朝政而言根本都不重要。


    因為所有的公.文,隻要經李林甫批閱過後,陳.希烈隻需要做一件毫不費腦筋的事即可,那就是在李林甫名字後麵副署上自己的名字,表示這些公.文已經走完了左右相聯署的程序。


    陳.希烈副署之後,有些公.文事項重大,需要正式上報聖人裁決,會即刻送往大明宮中;有些簡單政事,則可以直接下發給六部及各地州縣,按照政事堂的意誌進行實施了。


    因此,可以說,李林甫的內書房,才是大唐真正的政務流轉中樞。而大明宮內莊嚴華麗的政事堂,隻是個看起來很美的擺設而已。


    當然,難免有些官員看不慣李林甫的如此作風。之前也曾有人在聖人麵前借此攻訐過李林甫,說他目無章紀、家衙不分。


    不料聖人聞言,隻笑著說了句:“哥奴年齒更勝於朕,日日枯坐於政事堂中無益於修身養性。朕還需哥奴多操勞數年,至於在宮中還是家中處理政務,皆無傷大雅之事。朕以後不希望再聽人非議此事!”


    有了聖人的特許之後,李林甫更加肆無忌憚,直接以家為衙,大小政務基本都在內書房裏一言而決。這也成了大唐朝堂的獨特風景。


    此刻,李府內書房之內,沉香嫋嫋、暖意熏熏。


    李林甫身披絨厚毛密的西海羚裘,坐在特製的胡床之上,拿起一份奏折,冷笑著對身側的王鉷說道:“七郎,你看看,王正見的動作快得很,又讓他躲過了一劫。”


    麵色沉穩的王鉷,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過了李林甫遞過來的奏折。然後雙目轉動,認真瀏覽奏折的內容。


    在李林甫的另一側,笑眯眯的吉溫和陰沉沉的羅希奭,則用好奇的目光望著王鉷手中的奏折。


    李林甫身前的寬大案幾之上,滿滿都是堆積成山的公.文奏章。龐大帝國的幾乎所有政務,都靜靜地躺在此處,等待權相的裁決。


    王鉷仔細翻看著手中的奏章,隻見上麵寫道“……元夕之夜,門禁鬆弛,致使歹徒混入庭州南市縱火,焚毀房屋數十間,死傷數百人……現已查明,縱火之因,源於商肆聞喜堂嫉妒如意居之燈樓,故縱兇放火……現聞喜堂已被查封,首惡王沛忠已經伏誅。然臣之罪,萬死莫贖,唯請陛下聖裁……”


    看完之後,王鉷長歎一聲:“王正見的運氣也太好了。十八日得知庭州元夕大火之事後,某即準備彈劾他。不料他這麽快就查明緣由,並大義滅親,封了聞喜堂、殺了王沛忠。現在又送來了請罪折子,如此滑不留手,一時還真尋不出可以用的把柄!”


    李林甫聽後笑而不語,隻是用目光瞥了一眼吉溫。


    笑眯眯的吉溫立刻領悟了李林甫的意圖,他站了起來,笑著對王鉷說道:“王中丞,某以為,庭州大火之事,本就沒有什麽運作的空間,故此封奏折不過是王正見查漏補缺之舉。即使沒有這份奏折,庭州大火對相國而言,也不過是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用途不大。”


    王鉷擅長經濟之道,尤其長於斂財,他之所以為聖人垂青,關鍵在於聚斂財富,但權謀之道卻非其所長。因此,聽了吉溫的話,他一時有些怔怔,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微言大義。


    吉溫眼神飄過一絲得意,仿佛早就知道王鉷會是如此反應。他沒有賣弄關子,而是繼續說道:“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抓住對手破綻,再發動一場潑天巨案,能夠逼得東宮原形畢露,失去登臨大寶的機會。不然,一旦聖人千秋、東宮即位,我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而庭州大火之事,雖與王正見有所糾葛,但究其根源,乃是裴家聞喜堂所為,和王正見的關係並不大,最多為失察之責。且聖人早知王正見內宅不合之事,當下又是對石國用兵的關鍵之時,故聖人絕不會因裴家所為而牽連王正見。勾連王正見尚不可得,更何況東宮乎?故此事勞而無益,不如不為。”


    聽了吉溫的分析之後,李林甫輕輕點了點頭,王鉷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羅希奭則神色不變,依然陰森。


    “看來隻能先放過王正見了?”王鉷無奈感歎道,多少有點遺憾。


    “說起來王正見和中丞都出自太原王氏,中丞之前彈劾他,也可謂大義滅親啊!”吉溫的話有點不陰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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