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忠為了今日的伏擊籌謀許久,本以為十拿九穩,卻不料因為元夕與如意居爭風頭提前暴露了一點實力,引發了蘇十三娘和如意居的強力介入,並最終功虧一簣。


    長期的勞心費神,加上箭傷、刀創和毒藥齊發,王沛忠躺在地上,看到的藍天白雲越來越模糊,和煦的暖陽正變成一團昏黃。


    在世界漸漸變得黑白、意識緩緩步入混沌之際,王沛忠不由自主憶起了那個潛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冬日。


    那年河東地區氣候反常、莊稼絕收,適逢後突厥汗國興起,大舉從雲州、蔚州方向進攻河東。


    唐軍與後突厥汗國在河東反複拉鋸,原本富庶無憂的世外桃源,立刻在兵燹中變成了人間地獄。


    在父母、兄長和妹妹都死於兵災或饑餓後,十幾歲的王沛忠,失去家園之後,像野狗一樣,匍匐在凍僵的餓殍之間,用麻木的手指,摸索死屍身上是否還有可吃的東西。


    而有數具屍體,並非餓死,卻是被王沛忠用石塊擊殺的。在行將餓死的王沛忠眼裏,這個世界早就失去了鮮豔和色彩,隻剩下一片濃稠勝墨的漆黑和活下去的動物本能。


    之所以要殺人,因為餓死的人身上肯定沒有任何可吃的,而那些還有口熱氣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還藏著點食物……


    在死屍中生存數日之後,原本單純、木訥的王沛忠,已經完全掙脫了人性的束縛,徹底蛻變成了狼一樣的野獸。


    但再兇狠的野獸,沒有了食物也會死。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是阿郎救了自己。


    幾十年過去了,王沛忠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阿郎時,他那雙充滿驚喜和玩味的眼睛。


    “我就是最符合他期望的野獸吧!”王沛忠依靠野獸般的直覺,看懂了眼神中的欣喜。於是,他順從地跟著阿郎,來到了衣食無憂的裴家。


    但王沛忠最初並不想長留裴家,他打算吃飽喝足之後,就悄悄逃離。雖然並不知道該去哪裏,但占據他內心的野獸並不希望被人困在籠子裏。


    可是,在裴家廚房幫忙的第一天,他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羈絆。悄悄帶著丫環溜進廚房偷金乳酥吃的裴家小娘子,笑起來時眉眼飛舞的刁蠻可愛,簡直和自己妹妹一模一樣。


    就因為這麽一個笑容,王沛忠決定留在裴家。至於為之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他已然毫不在意了。


    決定留在裴家之後,王沛忠明白阿郎需要的是什麽,也明白自己該怎麽做。於是,一筆筆肮髒的交易由他而定,一條條人命在他手裏終結。而早已殺人如麻的他,毫不在意雙手上的血腥味是否會更濃一點。


    阿郎大概對他的隱秘心思有所察覺,所以從來不讓他過於接近最珍愛的孫女,並在合適的時候,積極為她籌劃了婚事。


    對於阿郎的猜測和誤解,他從來沒有解釋或分辯過。在他內心深處,裴家小娘子就是妹妹在這個世界上的投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和憐憫。


    因此,對於阿郎硬配給他的薑氏,他沒有拒絕,但也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在別人眼中,阿郎直接將本家的親戚薑小娘子賜給他,完全是天大的恩德。因為尋常仆役,能夠娶個內宅的丫環就是意外之喜了。如此器重和犒賞,肯定是對他賣命的肯定和獎勵。


    但王沛忠知道,阿郎如此做,除了拉攏之外,還別有弦外之音。不過既然阿郎不說破,他也不會說些什麽。


    更何況,阿郎還猜錯了。他以為自己對小娘子有男女情.欲,但自己隻是希望能夠多照顧自己妹妹一程。


    或許阿郎在生命最後的幾年中,發現了之前的謬誤。所以特許他以陪嫁家仆的身份,繼續照顧小娘子。


    “小娘子,她從來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吧!”整個世界變得黑暗之前,王沛忠心裏飄過了這麽一個念頭:“不過,我也從來都不希望她知道啊!”


    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王沛忠的身體不由自主,又一次感到了漫天的冰雪和沁入骨髓的餓意。


    正在痛楚難忍之際,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她眉飛色舞地笑著,跳著走了過來,拉著王沛忠的手說道:“哥哥,你終於來了!”


    看見小女孩的那一刻,在黑暗中沉淪的王沛忠似乎感到了光明的照耀和幸福的召喚……


    王勇在陳隊副的攙扶之下,艱難地從烏驪馬上翻身而下。


    此時,大隊的北庭輕騎兵已經將整個馬球場團團圍住了。麵對如林的馬槊,馬匪和如意居的武士都丟下了手中的武器,避免引發不必要的衝突。


    王勇下來之後,立刻跑到王霨身邊,蹲下身來,把他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生怕哪裏有創傷。


    阿史那雯霞則依然緊緊護在王霨的身邊,生怕還會有人暴起襲擊他。


    王霨見王勇傷病未好,就又騎馬前來救自己,心中很是過意不去:“王勇叔叔,對不起,都是我貪玩,又辛苦你了!”


    阿史那霄雲聽聞之後,急忙上前替王霨分辯道:“王別將,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和霨弟毫無關聯,他是被我硬拉著來打馬球的。”


    王勇盯著已無生氣的王沛忠說道:“霄雲小娘子,對方處心積慮要置小郎君於死地,籌劃了許久,連某都被騙過去了。吾又如何能夠責備你們呢!好在有人暗中幫扶,不然就真要讓人得逞了!”


    王勇說完,鄭重地向蘇十三娘施禮感謝。蘇十三娘也毫不客氣受了王勇的一拜,然後笑著說道:“王別將,其實在下並非特意救小郎君。隻是家師和此人有些舊怨,吾奉師命了結因果而已。”


    “行善不問緣由,娘子報信之舉,某感恩在心!他日若有機會,必當厚報!”王勇對蘇十三娘十分感激。


    “王別將,不用他日,吾近日便有事求你!”蘇十三娘咯咯一笑,豪爽地說道:“不過此時此地,氣氛不雅,不適宜談之。可否邀王別將明日中午前往如意居小酌一番?”


    “娘子有邀,敢不從命!”對於救了王霨命的人,王勇當然不會拒絕。


    談話間,杜環和阿伊騰格娜也坐著馬車趕到了馬球場。


    馬車尚未停穩,阿伊騰格娜就急著跳了下來。雖然明明早就從輕騎兵的神態中推測出小郎君並無大礙,但不親眼看見,她還是難以真正放心。


    杜環跟著下車之後,臉上依舊掛著智珠在握的淡淡笑容,他早已被生活磨練到水火不侵、情感內斂的境界,當然不會如阿伊騰格娜一樣情感外露。


    飛快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沛忠和手持刀劍的蘇十三娘和同羅蒲麗,然後又瞧了瞧馬匪和如意居的武士們,杜環腦子中立刻開始複原伏擊發動之後種種情形。


    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測之後,他走近了幾步,目光又迴到了王沛忠的身上。智謀之士,最在意的自然是陰謀的始作俑者。


    “他似乎在笑啊……”杜環輕聲說了一句。


    馬球場上諸人聽到杜環的話後,都不約而同朝著王沛忠的臉上瞧去,驚訝地發現,那張猙獰如野獸的臉,不知何時已經舒緩下來,上麵蕩漾著滿足和幸福。


    蘇十三娘反應最快,她伸出左手在王沛忠的鼻子上略微停留,然後向王勇輕輕搖了搖頭。


    王勇望著死去的王沛忠,心中既有些輕鬆,又有著莫名的感慨。追逐獵物的惡犬已經死了,但將惡犬放出去的人,卻因忠犬的誓死捍衛,依然能夠穩如泰山啊!許多事情,還沒有完啊!


    當然,少了一頭獵犬,肯定會少很多麻煩,而都護也肯定會借此機會,狠狠打擊一下裴家的氣焰。都護府的內宅,應該能夠平靜一段時間了,而自己也暫時能夠享受片刻清閑了!


    王勇大概知道為什麽都護如此偏愛小郎君,他是為數不多明白其中奧妙的人。此中機密,連足智多謀的杜判官也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但是,現在什麽也不能說,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未來肯定會告訴小郎君的,但是,肯定不是此時!”王勇心中默默想道:“什麽時候告知,由都護大人來定吧!”


    王勇輕輕搖了搖頭,竭力從心中隱藏的最大秘密中擺脫了出來。他望著妖嬈而潑辣的同羅蒲麗,努力讓自己開始琢磨如何處理這群馬匪。


    但王勇是個優秀的武士,卻不是善於謀劃之人,他思索了片刻,也想不好如何處置這群馬匪最為妥當。


    “這種事還是交由杜六郎頭疼去吧。”王勇在心中偷了個懶,然後他望了眼小郎君,不由想到:“或許小郎君會有些新的奇謀怪策吧!”


    馬球場上空,和煦的冬日暖陽已經在少年少女們激烈爭奪和各路人馬拚命廝殺之時,悄然走到了天空的穹頂,無言地照耀著廣袤大地上的一切光榮和夢想,驅散著所有的陰霾與詭計。


    王霨感受到了來自天空的溫暖,他抬起頭,望了眼金燦燦的暖陽,然後看了看周圍滿目關切的阿史那霄雲、淚旋欲滴的阿伊騰格娜、緊緊守護自己的阿史那雯霞、情緒剛剛舒緩下來的王緋和迷糊中帶點焦急的阿史那霽昂,又看了看沉默的王勇和思索的杜環,他忽然感到無邊的幸福。


    在經曆一場險些奪取自己生命的伏擊之後,王霨深深感受到了朋友們的關心和情意。穿越之後,他第一次清晰體會到,自己心髒的搏動和這個輝煌的時代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為了朋友、為了家人、為了華夏,我都要更加努力,牢牢守護所有我愛的和愛我的人,守護這片遼闊的熱土和璀璨的文明!”王霨在心中拔出了橫刀,準備迎接未來的一切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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