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剛傳來阿史那霄雲被敕封為縣君的時候,阿伊騰格娜由於對大唐的政治故例不太熟悉,一時還不明白為什麽小郎君會大驚失色。


    之後阿伊騰格娜就留了個心眼,找機會認真請教杜環,弄明白了阿史那暘的家族淵源以及大唐敕封縣君、縣主、公主等成例。


    聰明的杜環當然明白阿伊騰格娜在關注什麽,但想來也不妨礙什麽事情,就一一給她講解了。


    阿伊騰格娜本就天生聰慧,又在突騎施王庭裏見識過諸多為君為政之道。她沒有王霨的關心則亂,細細推衍了數次之後,她已經看出來,天可汗或大唐政事堂應該確實有以阿史那霄雲為和親後備人選的打算。


    道理說出來很簡單,阿史那家族作為西突厥的王裔,對於西北諸部依然具有很強的號召力。無論是突騎施還是葛邏祿,之前都是西突厥汗國的附屬部族。


    阿史那霄雲,作為西突厥王裔嫡女,又有大唐皇室的血緣,簡直是天可汗籠絡西北部族的完美人選。


    之前和親突騎施蘇祿可汗的交河公主,其出身也是西突厥王裔阿史那懷道嫡長女。


    之所以現在隻封縣君而非縣主或公主,大概是因為此刻諸部尚且恭順,天可汗並沒有必要以和親的手段拉攏某個部族的緣故。


    但翻開曆史就會發現,大唐曆代天可汗的行事原則和草原上的大汗們有相通之處,那就是一旦麵對暫時無法壓製的對手,並不吝惜以公主和親之。


    遠有文成、金城兩位公主和親吐蕃,近有固安公主、東光公主和親奚人,永樂公主、燕郡公主、東華公主和親契丹……


    因此,一旦西北諸部族有所異動,或者磧西軍政有所需要,阿史那霄雲很可能立刻被封為縣主、郡主甚至公主,然後擔負起和親的重任。


    阿伊騰格娜簡直不敢想象,到那個時候,癡心一片的小郎君將如何應對這慘痛的打擊。因此,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讓小郎君早早迷途知返,不再深陷情感漩渦之中。


    想到這裏,阿伊騰格娜不禁在心裏深深感慨,無數錦衣玉食的公主、郡主和縣主,在享盡人間富貴的同時,也都背負著命運的詛咒,就是以自身為代價,為母國爭取數年的和平。


    而有些更不幸的公主,可能跋涉萬裏、委身禽獸,卻也不曾換來一日的止戈,最終還被要被母國所厭棄。


    阿伊騰格娜進而想到,若是突騎施汗國再延續十幾年的話,自己的命運大概也逃不掉“和親”二字吧。


    父汗雖然很疼愛自己,但若為了汗國的利益,應該也會選擇“壯士斷腕”,犧牲自己的女兒吧。


    想到這裏,阿伊騰格娜想起初識小郎君的時候,曾聽他念叨過,好像在哪裏存在著一個“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國。


    當時阿伊騰格娜並沒有特別在意這句話,現在仔細想想,若當真有個堅持這些原則的國家,那麽,無論它的君王是賢明還是昏庸,至少還都知道疼惜自家女兒。


    想到這裏,阿伊騰格娜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阿史那副都護看上去挺憐惜霄雲小娘子的,為什麽不竭力為她爭取幸福呢?


    誰都知道,萬裏和親,前途未卜,絕非好事。當下並無緊迫的和親需求,以阿史那副都護的地位,還是應該可以有所作為的吧?


    算了,別想遠了。阿伊騰格娜搖了搖頭,大概阿史那副都護有什麽苦衷吧。這不是當下需要關注的問題,目前的關鍵在於小郎君。


    在大致推測出阿史那霄雲的命運軌跡之後,阿伊騰格娜就對小郎君表露出的過分情感表示擔憂。


    小郎君和霄雲小娘子之間本就有嫡庶之隔,若再加上極可能發生的和親之事,阿伊騰格娜實在不敢想象,小郎君繼續執迷不悟的話,未來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碎葉之戰後,自己由郡主的雲端跌落塵埃,成為階下之囚。幸而遇見了小郎君,不以俘虜、婢女視之,反而對自己百般嗬護。甚至不惜為了自己欺騙嫡母、對抗兄長,這讓阿伊騰格娜都特別感激。


    在忽都魯失蹤之後,小郎君可以說是對自己最好的人了。阿伊騰格娜在內心深處,已經把他當做哥哥一樣依賴了。


    她當然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哥哥陷入泥沼之中無法自拔,所以才多次警醒小郎君,試圖替他規避未來的痛苦。


    燈樓火災之後,阿伊騰格娜更是察覺到了阿史那雯霞對小郎君因恩動情。她仔細算算,阿史那雯霞的身份和地位,倒是可以和小郎君成為良配。


    而小郎君顯然一心都在霄雲小娘子身上,對雯霞小娘子的爭風吃醋茫然不覺。因此,她方才才下定決心,悄悄替雯霞小娘子爭取點機會。


    在心裏謀算了半天之後,饒是以阿伊騰格娜的智慧超常,依然也覺得有點疲憊了。


    望著在馬球場上和霄雲小娘子竭力保持著不遠不近距離的小郎君,阿伊騰格娜忍不住笑了。小郎君也就是呆起來的這會兒,才有點像個懵懂的孩子吧。


    而在辛辛苦苦替小郎君打算的時候,阿伊騰格娜心底有個聲音一直想呐喊出來,卻又被她牢牢壓了下去。那個聲音仿佛是惡神阿赫裏曼手下的魔鬼,它不停地叫囂著:“你為他打算那麽多,他會知道嗎!?你自己以後將何去何從呢!?傻孩子,別替別人操心,多考慮考慮自己吧!”


    這個聲音讓阿伊騰格娜也有過猶豫和掙紮,每每無法堅持的時刻,她就在內心深處默默向萬能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馬茲達祈禱,借助神的榮光,壓抑住魔鬼的誘惑。


    在祈禱的時候,阿伊騰格娜覺得,她真得感應到了神祇啟迪和召喚,自己的內心深處一片祥和,綻放著如火一樣純淨的光明和溫暖。


    很多年以後,阿伊騰格娜才知道,當時自己感受到的那道聖光有兩個名字,那就是“愛”和“無私”。


    在聖光的指引下,阿伊騰格娜作出了許多別人看起來很傻很傻的抉擇,但她卻從不曾為之後悔過。最終,光明之神阿胡拉?馬茲達感受到了她的聖潔和光輝,也慷慨賜予她最大的滿足和幸福。


    而此時,對於自己遙遠的未來,阿伊騰格娜還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此刻,她全部心思,都在殫精竭慮替這個像哥哥一樣照顧自己的小郎君謀算;她所有的期盼,都是祈禱小郎君未來不要遭受折磨和摧殘。


    馬球場上的歡動聲響起,阿伊騰格娜知道,馬球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作為突騎施汗國的郡主,阿伊騰格娜對風靡大唐的馬球並不陌生。碎葉城附近牧場廣闊、良駒眾多,突騎施人對馬球的癡迷和熱衷,絲毫不亞於大唐的任何一個地方。


    隻是阿伊騰格娜還太小,雖然她早已經學會了騎果下馬,但還從未上場打過馬球。但她曾無數次在馬球場邊為忽都魯搖旗呐喊,因此對馬球的場地和規則也略知一二。


    眼前的這個馬球場,總體上呈長方形,周長有一千步左右,看起來中規中矩。


    但細觀其邊線,明顯不夠筆直,且四周並無矮牆防護,更無看台可坐。推斷起來,這座馬球場最初並非是由人工刻意修建的。而是因為此處依山傍林、地勢平整,且又臨近西大寺,可能是一些前來上香遊玩的良家子或遊俠兒發現了此地的妙用,架設起簡易的球門,先開始在此地打野球吧。


    打完球之後,還可以在附近的山林裏遊獵一番,可謂一舉兩得。天長日久,前來打球的人越來越多,在馬蹄的頻繁踩踏之下,地麵已經變得堅硬如鐵、寸草不生,倒是與正規的球場比較接近了。


    阿伊騰格娜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馬球場周邊的樹林和草場,想來此地不是西大寺的廟產,就是某個北庭高層的私產。若是廟產的話,西大寺的僧人們可能覺得此地能夠給寺廟帶來更多的香火,何樂而不為呢?若是私產,那就是因為主人疏於管理了,這也很常見。不過這些枝蔓並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阿伊騰格娜習慣性地進行推理和思考罷了。


    “王珪為了追求霄雲小娘子,也真是費盡心思啊!這個野球場雖然不太規整,但靠近山林、景致獨特,別有一番風味;當下因為時令限製,無法打獵,但打完球後,在山野小徑上策馬奔騰幾個來迴,可比在城內舒暢得多。”阿伊騰格娜在心中暗暗想道:“這個馬球場挑選得實在太對霄雲小娘子的胃口了!”


    想到這裏,阿伊騰格娜心裏忽然升起了一片疑雲:“小郎君或許是因為用情太深,看不清或不願承認霄雲小娘子未來可能被送去和親的前景;王珪是中人之姿,不夠聰明,察覺不到敕封縣君的深意也很正常。但以裴夫人所處的地位和所知的信息,應當不至於看不出此事啊?為什麽她還要默許王珪追求霄雲小娘子呢?”


    這個疑惑一閃而過,讓阿伊騰格娜有點擔憂。不過她望了望馬球場邊上負責保護王珪、王緋、王霨和阿史那三姐弟的數十名北庭牙兵,略略按捺下了心裏的不安。


    北庭牙兵的戰鬥力阿伊騰格娜見識過,這數十名精銳牙兵雖然未曾披重鎧、執長槊,但僅憑身上的皮甲和腰間的橫刀,也是一股不可輕辱的力量。除非遇見上百名的敵寇,輕易不會出現什麽差池。


    此刻,北庭的牙兵們紛紛下馬,把坐騎拴在馬球場北邊的樹木之上。而家仆們則忙碌著把車軛從挽馬的頸部挪開,然後把挽馬也拴在北側的樹幹上,馬車則留在了馬球場的東側。


    阿伊騰格娜望了一眼王緋和阿史那雯霞,想著小郎君放在馬車裏的橫刀和弓箭,感歎王勇的謹慎和細心。雖然安排了這麽多牙兵守衛小郎君,還是叮囑他帶上防身武器。


    小郎君也很聽王勇的話,乖乖地帶上刀弓和匕首。隻是打馬球時,橫刀和弓箭都很累贅,所以方才王霨把橫刀和弓箭都放在了馬車裏麵,但他腰間依然懸掛著阿史那雯霞贈送的青綠匕首。


    小郎君隨身帶著匕首是為了防備誰,經曆過元夕風波的阿伊騰格娜心如明鏡。


    想到王珪,阿伊騰格娜的思路又轉了迴來。那裴夫人為什麽會有如此怪異的舉止呢?難道她有信心改變霄雲小娘子的命運軌跡,確保王珪能夠抱得美人歸?難道自己對霄雲小娘子可能和親一事的推測還有遺漏之處?


    如果真是自己的謀算有誤的話,可就壞大事了!萬一霄雲小娘子未來沒有去和親,反而嫁給了王珪。那小郎君豈不是要被折磨一輩子嗎!?


    阿伊騰格娜心裏一片惶恐,也顧不上觀看小郎君在馬球場上的風迴電激、縱橫馳騁的英姿了。


    她竭力靜下心來,再次開始細細謀算,生怕出現任何失誤。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虔誠無私的臉龐,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聖潔的光輝。


    距離馬球場不遠的西大寺內,已經從庭州城內出來的蘇十三娘,正潛伏在正殿屋脊之上,冷冷地監視著馬球場及周邊的一舉一動。


    庭州城內,王勇棄烏驪馬不騎,在牙兵的攙扶下和杜環一起坐進了馬車裏。馬車周圍,是兩個隊全副武裝的北庭輕騎。他們接到緊急軍令,要去西大寺附近搜尋殺害聞喜堂周掌櫃一家的殺手。


    馬球場上,全身心投入比賽的少男少女們,對周遭各處的異動一無所知。他們此時,隻想著驅馬前突、揮杖擊球。馬匹的嘶吼聲、少年的歡笑聲,讓這個冬日的上午充滿了朝氣和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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