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七日上午,晨曦和煦、北風不興,庭州的嚴寒之中,終於開始透露出絲絲若有若無、隱隱約約的春意,彌漫著一股令人感覺舒適的憊懶之意。


    北庭都護府前衙,牙兵住宅區內,平日裏時常躍馬揚鞭的王勇,此刻不得不平臥在床上假寐。


    背部的傷雖然不致命,但卻十分疼痛,無論騎馬還是平躺,都異常難受。所以王勇就按照醫師的建議,平臥在床。


    由於無法騎馬,所以王勇這幾日無法時時刻刻守護著小郎君,這讓他始終有點擔心。


    昨日小郎君過來請示能否去城外西大寺附近打場馬球,王勇本來是想製止的。


    但話還沒有說出口時,王勇就看見了小郎君眼眸中遮掩不住的期望和哀求。


    王勇想到元夕大火之時,小郎君為了救阿史那霄雲小娘子所表現出來的瘋狂和勇敢,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攔不住小郎君。


    既然攔不住,就不如順手推舟吧。雖然昨日發生了聞喜堂周掌櫃家被滅亡的慘案,但想來應是如意居和聞喜堂惡鬥所致,應該和小郎君的安危無關。


    至於管家王沛忠那邊,王勇也安排有牙兵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知道他最近頻繁去聞喜堂,昨日去過西大寺。不過,這些行動看起來都毫無疑點。


    去裴家的聞喜堂,是因為王沛忠是裴夫人最信任的下人,本就負責居中聯絡和協調諸多事宜。最近聞喜堂和如意居正在爭奪南市的霸權,他肯定會頻頻去聞喜堂傳遞裴夫人的指令。


    去西大寺,是因為裴夫人率領北庭的貴婦們為火災之事,前往祈福。裴夫人去了,王沛忠也自然需要跟隨而去。


    因此,王勇反複思量之後,還是同意了小郎君的請求。當然,即使分析不出什麽危險,他還是交待小郎君要多帶護衛、謹慎小心。


    小郎君歡天喜地走後,王勇又把負責守護小郎君的十幾個牙兵交了過來,反複叮囑了半天。


    雖然感覺方方麵麵都做到位了,但王勇今日依然有點莫名的擔心。他不知道擔心從何而來,或許隻是自己太過緊張了吧。


    正在思慮間,忽然有利器破窗而入。王勇雖然腰背疼痛,但他迅速反應過來,順手扯起一床被子,遮擋於前。


    不過,利器的目標顯然不是為了傷人。王勇聽到破空聲消失之後,翻身而起,從案幾之上拔起了一把秀麗的飛刀。


    飛刀尾端係有一卷薄紙,王勇拿起案幾上的橫刀,用刀尖撥開了紙張。


    看了紙張上的兩行字後,王勇大驚失色,不顧背部的傷勢,匆忙向王正見的官署之內跑去。


    與此同時,西大寺附近的馬球場邊上,王霨看著正與王珪商議規則的阿史那霄雲,迴味著方才那令人驚豔的嫣然一笑,依然處於心神蕩漾的嫋嫋餘波之中。


    阿伊騰格娜心裏反複權衡之後,如同捕獵時的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王霨的身側,在他耳邊輕輕提醒道:“小郎君,你又忘形了!恐怕不久庭州上下會皆知你對霄雲小娘子的心思了。”


    阿伊騰格娜的聲音並不高,但傳到王霨耳中卻不啻於洪鍾大呂。


    王霨非常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羞愧地說道:“伊月,我怎麽又忘了!唉,說過的事總是做不到,真該剁手了!”


    阿伊騰格娜顯然不明白“剁手”的高深內涵,不過王霨話裏的懊惱她還是聽出來了:“霄雲小娘子確實嫵媚動人,草原上若有這樣可愛的突騎施姑娘,她白天去哪裏牧羊,那裏都應該會集聚如雲的白羊和照看羊群的小夥子;她晚上在哪裏紮營休憩,那裏就會盤繞著如星的小夥子為她唱歌和守護。小郎君看得目瞪口呆也很正常,隻不過你編的借口比較差!”


    “編的借口?”王霨忽然有點不解阿伊騰格娜的意思。


    “那日你說霄雲小娘子長得酷似你的一位故人,所以見之則喜,我當時以為你說的是真話。但現在看來,你也就是貪戀霄雲小娘子的美色罷了,和那邊的兩個人毫無差別。”阿伊騰格娜虛指了一下馬球場上一臉諂媚之色的王珪和口水還沒有完全擦幹淨的高仙桂。


    王霨聽後深深地歎了口氣,沉默了良久才幽幽說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連伊月你都質疑我,我真是百口莫辯了。”


    阿伊騰格娜在碎葉的時候本就學過《詩經》,近來也一直跟隨著杜判官學習典籍,故對這篇《黍離》還是非常熟悉的。


    “小郎君言過其實了吧?這點小事也值得用借先賢之言為托辭嗎?”阿伊騰格娜依然不太相信。


    王霨無奈扭臉對著阿伊騰格娜:“那你仔細觀察一下我的表情和動作,看我到底有沒有說謊。”


    阿伊騰格娜感覺王霨真的有點生氣了,但她依然非常倔強地仔細觀察了王霨臉上的表情,然後點了點頭說道:“小郎君沒有確實沒有撒謊。”


    王霨臉上一喜,正要準備誇獎一下阿伊騰格娜的時候,卻聽到她非常嚴肅地說道:“既然小郎君說的是真話,那就更需要注意收斂自己的舉止了!”


    “伊月何出此言?”王霨聽後有些糊塗了。


    “我雖然才疏學淺,也讀過一點聖賢書,知道聖人曾在《易經》裏說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阿伊騰格娜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日小郎君說過自己有所收斂,避免給霄雲小娘子造成麻煩。難道那日的話小郎君轉眼就忘了嗎?況且小郎君也應知道,自己的處境如羊入虎狼之群,暗處裏盡是虎視眈眈的人。小郎君輕易地把自己的喜好表現出來,不怕被人利用嗎?父汗曾經教導過哥哥和我,成功的獵人不能讓獵物知道箭鋒所向,威嚴的君主不能讓臣屬知道心中的喜好。小郎君,你身處險地,不能不慎重啊!萬一因此危及自身,並使得霄雲小娘子遭受牽連的話,想必你會後悔終生的吧!”


    阿伊騰格娜一番和年齡不相符的勸諫之語,讓王霨聽後如墜冰窟之中,頓覺遍體生寒。


    王霨前世當小白領的時候,也自詡經曆過辦公室政治的磨練。他穿越之後,下意識中多少有點身負兩世知識和見識的優越感,對唐人的政治素養和鬥爭能力並不太放在心上。


    在他眼裏,上到李隆基、下到楊國忠,誰要幹什麽自己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別人的一點小伎倆對自己可以說都是透明的。


    但阿伊騰格娜方才的當頭棒喝,讓王霨恍然意識到,雖然自己是穿越而來的,知道唐代曆史大勢、擁有許多超時代見識,但對於具體曆史的細節仍是兩眼一抹黑,一無所知!自己絕不能以為穿越者就會自帶金手指和主角光環!再說了,即使有金手指,如果小命都保不住,又能有什麽意義呢?


    同時,阿伊騰格娜剛才的勸解還讓王霨認識到,唐人的政治水平和謀略藝術絕對不可輕視。他知道阿伊騰格娜應該是萬裏挑一的天才少女,且身為突騎施郡主,接受過梟雄移拔可汗的言傳身教,不能代表唐代少女的平均權謀水平。


    但唐朝的貴族子女和世家子弟們從小都會接受各種政治權謀的教育和培養,反而是成長於21世紀的自己,從來沒有機會和也沒有必要學習這些陰謀伎倆。


    在權謀之道上,自己不僅沒有優勢,反而更接近於白癡一個,是不折不扣的戰五渣。


    想明白這些事之後,王霨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全是冷汗,似乎剛從水裏撈了出來。


    阿伊騰格娜說完之後,就一直在仔細觀察王霨臉上的表情。隻見他臉色忽青忽紫,反複變化之後,最終一片煞白並出了滿頭冷汗,便知道他聽進自己的話了。


    於是她輕輕點了點頭,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多謝伊月的賜教!某以後一定會謹言慎行,也望伊月多加督促。”王霨認真地拱了拱手,鄭而重之地感謝道。


    “小郎君說笑了!這不過是我的一點微末淺見罷了!”阿伊騰格娜恢複了少女的神態,但她王霨如此重視自己的意見還是讓她感到很開心。


    王霨本來還想說些什麽,卻被阿史那霄雲歡樂的唿喊聲打斷了。


    “緋兒、雯霞,別閑聊了,快點過來!霽昂、霨弟,你們也別磨蹭啊!規則定下來了,咱們今天打十籌的長賽!”


    麵對阿史那霄雲歡快如泉水叮咚的召喚,王霨下意識要盡快飛奔過去,但轉念想到阿伊騰格娜的話,又立刻止住了步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看著王霨的窘態,阿伊騰格娜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小郎君,你就以對待緋兒小娘子的尊敬之心,應對霄雲小娘子即可。不必刻意疏遠。阿郎和阿史那副都護交往密切,你和霄雲小娘子竟日如姐弟般在一起玩耍都很正常,順其自然即可。隻是不要在人前表現得對霄雲小娘子過於在意。”


    “伊月這個小丫頭才是穿越而來的吧……”王霨聽著阿伊騰格娜嫻熟地指導,心裏開玩笑想道。他仔細想了想,自己前世的同學、朋友中,確實有天生就擅於交際之道、在諸多應酬場合能夠長袖善舞的奇才。


    “看來伊月不僅早慧,在交際之事上也頗擅長啊!讓人感到無語的同時,又有點中大獎的驚喜啊!”王霨看著阿伊騰格娜一本正經教育自己的樣子,心裏竊喜的同時,也多少有點輕鬆,放下了剛才的憂慮。


    “另外,另外……”阿伊騰格娜忽然有點吞吞吐吐。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伊月小夫子。”王霨打趣道。


    阿伊騰格娜對王霨的打趣置若罔聞,她咬了咬嘴唇,終於下定決心說道:“另外,為了不讓人過於關注你對霄雲小娘子的情感,小郎君不妨多陪陪雯霞小娘子,以掩人耳目。”


    “哦,瞞天過海、聲東擊西,三十六計都用上了啊!伊月實在是太厲害了!”王霨依然用開玩笑的腔調迴應道。


    阿伊騰格娜猶豫著是否再說點什麽的時候,馬球場上又傳來了阿史那霄雲的聲音,她急不可耐地揮舞著雙臂:“霨弟,就差你了,怎麽還不過來啊!你今天可是比霽昂還慢啊!”


    王霨這次不再猶豫,急匆匆奔了過去。


    阿伊騰格娜望著王霨的背影,又看了看馬球場上略顯落寞的阿史那雯霞,自言自語道:“雯霞小娘子,我也隻能幫你這麽多了。其實我也不是為了幫你,隻是不希望小郎君以後自尋煩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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