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六日上午,北庭都護府內宅,小郎君王霨的院落裏,少男少女的歡聲笑語不斷,籠罩在庭州城上空的陰雲和哀愁似乎也被少年們天真爛漫的快樂一掃而空。


    阿史那霄雲見自己送的馬球杆和弟弟準備的小短弓都被王霨所喜之後,興致更高。


    她從跪坐的姿勢上一躍而起,招手唿喊著自己的貼身丫鬟:“琉璃,快去把緋兒小娘子請過來,我現在就要和她商議打馬球之事。霨弟加入之後,得重新考慮一下分組的問題。”


    琉璃知道自家小娘子是多麽酷愛打馬球,就匆忙往王緋住的院落跑去。


    阿史那霄雲對自己“管教”婢女達到令出必行的境界甚是滿意,她得意地拍了拍手,扭頭對妹妹說道:“雯霞,現在可以把你準備的禮物拿出來了吧!你之前一直裝得神神秘秘的,也沒有帶箱子,真不知道你把禮物放在哪裏了!”


    麵對姐姐的質問,今天一直嘴尖牙利的阿史那雯霞忽然有點猶豫,不知道該說什麽。


    看著一向陰鬱但堅決的妹妹陷入猶豫不定的窘迫之中,阿史那霄雲心裏有點竊喜:“沒想到你這小妮子也有今天!”


    竊喜之後,思維比較直率的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貌似昨夜之後,妹妹好像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雖然具體哪裏不同阿史那霄雲還說不出來,但這種有所異常的感覺還是非常清晰的。


    阿史那霄雲知道,父親在明媒正娶母親之前,就已經有了阿史德夫人。


    但由於母親和阿史德夫人之間身份相差懸殊,母親又生了父親唯一的兒子,所以阿史那家的內宅,要比王都護家裏和睦得多。


    裴夫人的威名在庭州可以說是婦孺皆知,就連不愛關注這些家宅瑣事的阿史那霄雲也有所耳聞。


    阿史德夫人竟日唯唯諾諾、不爭不搶,家裏一切大小事項,皆由父親和母親安排。所以阿史那霄雲對她的認知並不深,也不希望以後成為那樣畏畏縮縮的女人。


    當然,在正常情況下,以她的高貴血統和嫡長女的身份,自然是不會淪落為側室小妾的……


    阿史那霄雲搞不明白,是什麽支撐著阿史德夫人,讓她甘願接受如此壓抑的生活。


    但每次見到阿史德夫人的時候,阿史那霄雲總隱約覺得,她膽小怯弱的神情背後,隱藏有發自內心的愉悅和快樂。


    阿史那霄雲對這些情感問題琢磨不透,所以她就采用自己最拿手的辦法來解決這些困惑,那就是——拋之腦後、不再理睬!


    她不會去深究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情感,也不願剝絲抽繭找尋父親和阿史德夫人的感情基石,更不可能細細體味母親和阿史德夫人之間的微妙互動。


    她隻知道,母親很愛自己、父親很愛自己,而這就夠了!


    不過,神經粗疏如阿史那霄雲者,也能清晰察覺到來自妹妹阿史那雯霞的淡淡敵意,所以她對妹妹的心情格外敏感。


    阿史那霄雲有些不解,因為她自認為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還算和善。


    她從來不擺姐姐的架子教訓妹妹,更不搶妹妹的東西,還常很大方地把各式各樣的新奇玩意送給妹妹。


    但妹妹總是把自己的內心,包裹在重重陰影之中,如同拉起吊橋的城門,從不對她敞開。無論阿史那霄雲怎麽努力,也無法把陽光照射進去。


    而昨夜之後,阿史那霄雲覺得妹妹身上好像少了點陰鬱、多了點開朗,這讓她很高興。


    但讓她糊塗的是,稍稍走出陰影的妹妹,對自己的敵意不但絲毫未減,反而似乎有所增加。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啊!?阿史那霄雲滿腦子都是疑問,卻什麽也記不起來了。


    她現在隻記得自己拚命擠到燈樓最前麵,目不轉睛地欣賞劍舞和花燈,以至於和王緋、妹妹等人都走散了。


    不過往年觀燈的時候也常有這樣的情況,所以阿史那霄雲並不在意。


    劍舞什麽時候結束她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人群忽然一片慌亂,自己還不明白發生什麽事的時候,就被人推倒了。似乎有人踩在自己身上,她隱約記得自己下意識地不停躲閃,然後忽然腦子一沉,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阿史那霄雲發現自己躺在了母親的懷抱之中,而妹妹則用一種又得意又嫉妒的深沉眼神,冷冷地看著自己。


    迴到家中,阿史那霄雲才從母親口中知道,年紀幼小的王霨居然勇敢地策馬衝入火海之中,並在緊要關頭救下了妹妹。


    而自己的小丫鬟琉璃卻說,聽不少當時在現場的下人和牙兵講,王霨小郎君其實是騎著小紅馬、拉著白練駒躍入火場的,他應該本來是去救自己的,隻是碰巧救下了妹妹。


    對琉璃的話,阿史那霄雲本來是半信半疑的,但見了白練駒身上的灼痕之後,她基本相信了。


    聯想到王霨從碎葉迴來之後的一些奇怪舉止,大大咧咧的阿史那霄雲忽然感覺有點羞澀,難道這個和自己弟弟一般大的王霨真的喜歡自己!?


    阿史那霄雲對心裏突然蹦出來的這個念頭感到特別荒唐。王霨在她心裏,就是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他那麽小,怎麽可能會對自己產生什麽感情呢?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但轉而想到最近王霨總是找各種借口纏著緋兒、當她的小尾巴,想到他有意無意望著自己的炙熱眼神,阿史那霄雲的心又迷惑了。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因為掛念這個問題,阿史那霄雲昨夜並沒有睡好,直到窗外迷糊傳來的寒鴉的叫聲時,她才淺淺進入夢鄉。


    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之間,阿史那霄雲隻想起了一件事:王霨看她的眼神和王珪、高仙桂等人截然不同,裏麵似乎滿滿都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所以在選擇禮物的時候,阿史那霄雲才毫不避諱地選擇了自己用過的馬球杆。


    她內心深處,也有點期待用這些帶著自身氣息的馬球杆去試探和驗證一些東西……


    “霨弟,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薄禮!”阿史那雯霞略顯誇張的聲音打斷了阿史那霄雲的思緒。


    阿史那霄雲定睛一看,不由愣住了。妹妹居然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鑲金錯玉的精巧小匕首!


    小匕首的短鞘為青綠色,上麵鑲嵌著幾顆綠色的寶石,看起來古樸大氣、寒氣森森。


    “這是!?”看著這把略顯眼熟的小匕首,阿史那霄雲心裏一驚,而屋裏的其它人也都呆住了。


    王霨的呆是因為不解,不明白為什麽阿史那雯霞要送他防身利器。


    阿伊騰格娜發呆,是她沒有料想到阿史那雯霞居然如此大膽,竟然把女兒家自身的壓裙刀送了出來。


    而阿史那霽昂的呆,就是真的在發呆……


    “我聽說你昨夜為了保護伊月小娘子,把匕首都亮出來了。所以我想著,你以後需要用匕首的地方可能會很多,就隨便找了把匕首送給你。”阿史那雯霞輕描淡寫,仿佛送這把小匕首隻是一樁小事。


    阿史那霄雲驚疑不定,本想說些什麽,但因為涉及到和自己關係並不親密的妹妹,所以終究還是忍住了。


    阿伊騰格娜作為突騎施郡主,自然明白送壓裙刀在突厥風俗中的含義,但方才阿史那雯霞的話裏提到了自己,因此當下她也不方便說什麽。


    而王霨顯然對“壓裙刀”、“壓衣刀”等物毫無概念,因此並不明白阿史那雯霞此舉的深意。


    王霨隻呆了片刻,就畢恭畢敬地接過了小匕首。他深知此刻絕不能得罪阿史那雯霞,不然的話就得麵臨唇槍舌劍的攻擊了。


    接過匕首之後,王霨輕輕一抽,隻見一泓秋水脫鞘而出,鋒利的寒光銳不可當。


    “謝謝雯霞姐姐!這禮物實在是太重了!”王霨拱手行禮,感慨道:“我雖不懂鑒別名刀利刃,但一看也知這是百煉神兵……”


    “這把匕首用的原料應該是來自天竺的镔鐵,並兼用了百煉法和灌鋼法……”久未開口的阿史那霽昂忽然說道。


    “昂弟特別喜歡匠作之事,母親大人說過他好幾次,他卻根本不放在心上。”阿史那霄雲看出了王霨的詫異,解釋了一句。


    “原來昂弟還有如此大才啊!真是太好了!”作為一名對技術原理一知半解的文科生,王霨對精通技術的理工人才一直是非常崇拜和尊敬的。


    阿史那霄雲沒有想到王霨會有如此熱烈的反應,笑著打趣道:“霨弟,你和霽昂一起玩了這麽多年,居然不知道他最喜歡匠作之事啊!”


    王霨聽後微微有點羞愧,迴到庭州之後,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史那霄雲身上,對自己這個所謂的“小夥伴”反而不太在意。


    “在碎葉城外從驚馬上摔下後,有些事記得不太清了……”不過王霨很快就找到了非常恰當的理由掩飾了自己的尷尬。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冶煉鑄造都是趙大錘給我講的,我並不是特別懂。”阿史那霽昂的話總是會慢好幾個拍子。


    “既然昂弟精通冶煉鑄造,我這裏剛好有事請教。”王霨並不理會阿史那霽昂的謙虛之詞,招手交待阿伊騰格娜去取紙筆過來。


    阿史那霄雲沒有料想到王霨居然也如此熱衷於匠作之事。母親在教導弟弟的時候總是說,鑄劍造弓都是由工匠負責的低賤之事,是不需要貴人們操心的。


    她雖然並不認為這些是低賤之事,但也並不熱衷於此。她隻在意是否有人給她打造稱手的馬球杆,至於這些球杆是通過什麽樣的工藝製造出來的,她並不關心。


    “實在沒想到霨弟也如此喜歡匠作之事,不過這樣也好,他們兩個就更聊得來了。”阿史那霄雲在心裏暗暗想道。


    阿史那霄雲低頭沉思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阿史那雯霞的神情變得無比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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