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西海,漫天的風雪漸有止息之勢,然天色已昏,籠罩天地的仍然是無邊無際的模糊與渾濁。


    在這片模模糊糊之中,橫七豎八的屍體重重疊疊,屍體旁邊,吐蕃士兵的方形盾牌、三尖頭盔和大唐騎兵的馬槊、橫刀雜亂地散在一起,被紫紅色的冰塊凍得粘成了一體,仿佛一群親密無間的朋友在酣睡。


    無主的戰馬們則呆呆地停留在主人倒下的位置,除了偶爾嘶鳴一下之外,一直在默默守候,似乎它們的主人還會醒來……


    隴右節度使哥舒翰騎在戰馬之上,如同萬古冰雕一樣,冷冷地注視著狼藉一片的戰場。


    對於唐軍士兵打掃戰場的快慢,哥舒翰毫不在意;對於這次遭遇戰雙方的傷亡比例,親臨一線指揮作戰的哥舒翰已經有了直觀的印象,並不特別費思量;對於王思禮提出的即刻向長安露布告捷的猴急建議,哥舒翰也自有主張,並不放在心上。


    臘月將盡,哥舒翰為防止臨近吐蕃的各守捉因節日鬆懈戰備,故決定率領親衛牙兵,巡視整個戰區。


    一路走來,唐軍各據點張弛有度,讓哥舒翰十分滿意。隴右作為大唐軍力最強大的戰區之一,士兵氣勢高昂、訓練有素,讓深知肩負重擔的哥舒翰心裏略略踏實了一點。


    哥舒翰知道,這一方麵是由於隴右軍長期直麵吐蕃的巨大壓力,在延綿的戰爭中反複磨礪,如出鞘之利刃、寒氣逼人;另一方麵,更是得益於王君廓、張忠亮、蓋嘉運、皇甫惟明和王忠嗣等曆任隴右節度使兢兢業業的操練和打造,才使得隴右軍如百煉之镔鐵、韌勁十足。


    駐紮在應龍城的神威軍為天寶七載(748年)新建,人馬將領都是從隴右各軍中抽調而來的,運轉體製尚不順暢,本就是哥舒翰此次巡檢的重點。


    而神威軍兵馬使火拔歸仁更是個勇猛有餘、謀略不足的粗人,故哥舒翰更是不放心。


    沒有想到,尚未巡檢到應龍城之時,忽遇天降暴雪,延阻了行程。王思禮更是建議哥舒翰就近宿營避避風雪。


    不過,深知應龍城戰略地位的哥舒翰堅持繼續前進,正好乘風雪肆虐之機,考察神威軍的防禦狀況和軍心士氣。


    對於任俠江湖多年的哥舒翰而言,這點風雪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麻煩。哥舒翰去年進京覲見聖人的時候,陛下的種種寵遇讓四十多歲哥舒翰,在蹉跎多年之後,深切感受到了“機不可失”的迫切感,同時也深深明白了聖人對石堡的誌在必得。


    那個時候,哥舒翰由衷慶幸王忠嗣的自我膨脹,給自己創造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若不是王忠嗣恃寵而驕、介入國本之爭的話,自己這個突騎施哥舒部出身的夷將,怎麽可能熬出頭,成為節製一方的封疆大吏。


    在接任隴右節度使的重任之後,哥舒翰立刻將目光放到了高聳入雲的石堡之上。


    親曆了王忠嗣事件之後,哥舒翰已經明白,這石堡,不僅僅是聖人心中的一根刺,也更是朝堂角力的局眼所在,一個不慎,自己就可能被鬥爭雙方碾成碎末。


    哥舒翰目前深深認識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迎合聖意、力奪石堡。若能奪堡成功,必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果奪堡失敗或者稍有拖延,自己的結局絕對會慘過王忠嗣。


    為了奪取石堡,哥舒翰殫精竭慮,四處尋計問策,終於得到了在西海龍駒島築城建軍之計。


    應龍城起、神威軍立,像一枚楔子,釘入了石堡與吐蕃西線據點之間,切斷了雙方的聯係,可謂在唐蕃隴右一線的爭奪中下了一手妙棋。


    築造應龍城一事,讓文韜武略的聖人非常欣賞,在下詔褒獎的同時,給予哥舒翰更大的權限和更多的資源去籌備奪取石堡之戰。


    哥舒翰急於去應龍城,還有個原因是要招攬良將。哥舒翰祖上一直是突騎施哥舒部的首領,但從祖父起,就率部族脫離了突騎施汗國,內附唐朝,定居於安西都護府。


    哥舒家族長期以來對唐室忠心耿耿,哥舒翰的父親哥舒道元更是曾任安西都護府副都護,並娶了於闐國的王女為妻。


    出身不凡的哥舒翰在年輕時,也曾離經叛道,不願意接受父親安排好的入仕之途,一心隻想做個仗劍走天涯、十步殺一人的遊俠。


    哥舒翰雖然性格豪爽、縱情聲色,但長期家族的熏陶以及無法選擇的天賦技能,都使他特別擅於察言觀色和抓住時機。無論是背離家族遊蕩江湖之際,還是後來遵從父親遺願從軍之時,哥舒翰都熟稔於交際溝通之道。


    在隴右軍擔任中層軍官之時,哥舒翰就有意使出渾身解數,和時任隴右節度使的王忠嗣搭上關係。


    就連王忠嗣帳下那些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年輕牙兵們,哥舒翰都甘願折節交往,主動放下貴族子弟的身段,陪一群出身不怎麽光鮮的牙兵們竟日射獵遊宴。


    功夫不負有心人,哥舒翰的認真專營,讓他在短短五六年的時間裏,就從中低層軍官躍升為隴右節度副使,達到了父親花了大半輩子才實現的官場高度。


    擔任隴右節度副使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哥舒翰又適逢其會,一躍成為隴右軍節度使,成為哥舒家族官職最高的人。


    哥舒翰常想,若父親在天有靈的話,一定想不到,當年氣他吐血的逆子,居然會改邪歸正、重振門楣,成為大唐帝國的一方諸侯。


    當然,哥舒翰的內心十分清楚,自己的隴右節度使之位能否坐穩甚至更進一步,關鍵在於奪取石堡,穩固聖寵。


    用兵之道,首在擇將,有道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當年哥舒翰甘願和牙兵們交往,也並非全是功利之心。不得不說,王忠嗣雖然生性迂腐,卻慧眼獨具,所選擇的牙兵有不少是不可多得的將種。


    王思禮當時便與自己最為投契,哥舒翰擔任隴右節度使之後,並直接讓王思禮擔任自己的牙兵隊正,並不斷提拔,將之培養為最可信賴的心腹;王思禮之弟王思義一向少言寡語,在王忠嗣下獄之時便卸甲歸田了;荔非元禮和荔非守瑜兄弟被同樣善於經營的李光弼給拐到朔方軍去了,讓哥舒翰特別惋惜;而年紀最小的李晟和劉破虜,一個心眼比較死,一個又貪杯誤事,之前和自己也都算不上特別的親密,所以哥舒翰決定先晾一晾二人,將他們下放到了新組建的神威軍。


    哥舒翰知道,李晟和劉破虜打仗都很有一套,尤其是李晟,精熟陣法、用兵嚴謹,有大將之才。但由於二人一直未沒有徹底敬服自己,所以哥舒翰不介意先給二人增添點困窘,磨練一下二人的心性,然後再創造合適的時機,徹底收服二人之心。


    用兵之道、虛虛實實,操縱人心之徑,亦是虛實相間、雜而用之。哥舒翰雖然故意排擠了李晟和劉破虜,卻給二人安排了足夠高的軍職,並囑咐王思禮與二人經常保持聯絡,為將二人收歸帳下進行鋪墊。


    誰知道冒雪才走了不久,哥舒翰一行就遭遇到一群西海羚。這西海羚乃雪原祥獸,皮輕毛軟,所製裘袍為世人所珍。


    哥舒翰對送上門的大禮自然笑納,指揮牙兵親衛張弓捕殺的時候,他一邊叮囑牙兵們注意箭法,別毀壞了皮毛;一邊在心裏盤算著,除了給聖人和貴妃製作皮裘外,是否還有餘量給李相國獻上一件。


    哥舒翰目前最大的隱憂,除了無法如期攻占石堡之外,就是自身在朝堂上實力太單薄,處於無枝可依的尷尬窘迫之中。


    縱觀大唐天下,各方節度使都有自身的依靠和根腳:安祿山先是投靠李林甫,然後費盡心機巴結聖人和貴妃,走的是聖寵之路,已隱然成為能夠影響朝堂走向的獨立勢力;高仙芝身為高句麗後裔,若沒有李相國的大力扶持,怎麽可能爬到安西節度使的高位;王正見所憑靠的則是太子一係的潛力和太原王氏的底蘊……


    能擔任節度使的,都各有通天的門路和堅實的靠山。哥舒翰現在的問題在於,聖寵尚不深、靠山全然無。諸多勢力,自己該投靠誰呢?哥舒翰為此反複計較……


    正計較間,忽然一騎冒雪而來,揮刀突襲哥舒翰。哥舒翰雖然年齒漸長,但當年闖蕩江湖時練就的一身功力尚在,從軍以來更是勤練不綴。因此,對於風雪中的突然襲擊,哥舒翰的反應居然比忙於射獵的牙兵還要快上一分。


    出乎哥舒翰預料的是,襲擊自己的人,居然就是此行的招攬重點——神威軍騎兵團校尉李晟。


    哥舒翰通過各方打探,知道李晟對王忠嗣忠心耿耿,對王忠嗣貶職一事心結未去。哥舒翰弄清李晟誤襲自己的原委之後,便趁機針對李晟的心結,講了番勸解之語,希望能借機突破李晟的心防,將其徹底收入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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