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伊施施然坐在那裏,含笑靜待,心中卻也在飛快地盤算。電話那邊會是誰呢?何飛?卓樂?應當不會,是的話最好,他們是老江湖,自然明白該怎樣做……葛幕風?倒是麻煩事,不過他的可能性很低,除非何飛真的塞給這個節目大把錢,叫它們明目張膽地替莫須有的“葛夏戀”煽風點火……

    “嘟——”,“嘟——”電話的聲音被現場的擴音器放大許多倍,已經通了,在等人接。幾秒鍾之內,夏小伊的腦子不知道已轉過了幾千幾萬圈,甚至連消失的金西西、神秘的林建國,甚至連最壞的打算——電話那邊是深深誤解自己的陳莉莉的情形都想到了,自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設。

    “嘟——”,“嘟——”,“嘟——”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長音,無人接聽。

    女主持人的臉終於掛不住,這節目自開辦以來,被打好招唿的嘉賓放鴿子的情形真的從沒有發生過,一時間棚裏亂成了一團。好半天過後,導演終於跑了過來,先是拉住主持人拚命嘀咕:然後才來到小伊麵前,解釋說:“夏小姐,實在抱歉,誰知道明明說好的卻……不過沒關係,我們有預備方案。這樣好了,您拿著電話,隨便撥一個號碼,然後我們請電話那邊不知名的觀眾現場問您一個問題——很有趣的,是不是?您放心,咱們不是直播,可以多試幾次的,若對方……若對方有什麽不當言論,我們也會嚴格把關……總之這真的是個意外,真的沒想到您母親竟不肯合作……”夏小伊的眼睛驟然大睜,是真的驚呆了。竟然是……母親?

    “你們……怎麽聯係到我媽媽的?”“卓總給的,本來想引出您的身世呢,會是個好話題,真可惜……不過新方案也很有趣,不是嗎?觀眾會喜歡的……”

    身世?卓樂究竟想幹什麽?上演苦肉計求天下人可憐可憐她不成?這就是卓樂的如意算盤?就是因為這個,才命令她一定要來的?

    如果自己沒有錯,何必被人同情?假使自己真的錯了,同情就能抹煞那份錯處麽?她要那些同情有什麽用?這世上終究隻有自己才能依靠,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同情和嘲諷,真的有區別嗎?

    夏小伊怒極反笑,她吃得很好睡得很好從小到大堪稱幸福,這就是她的“身世”——和那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男人毫無關係!她才沒有義務活在別人胡思亂想的悲劇裏!

    ——真是讓人惡心的主意……幸虧有你……媽媽……幸好我的母親是你。

    ***

    節目再次開始錄製,夏小伊拿起手機,隨手亂按號碼——說實話,這創意也實在是高明得有限,但無論高明不高明都無所謂,她現在隻想快點結束,早早逃出生天。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母親產生了切實的興趣。

    夏小伊全未用心,起初幾次不是按多就是按少,不是無效就是空號:直按到第五次才蒙對了,她笑著將電話遞給主持人:思緒不受控製地早已飄迴了故鄉,飄迴了母親身旁。

    ——您究竟在想什麽,媽媽?您知道我目前的狀況吧?您難道真的沒有話對我說麽?

    她正恍惚,美麗端莊的女主持卻已將手機還了迴來,滿麵含笑,春風盎然:“夏小姐,你運氣很好呢,這位先生是你的死忠影迷……”夏小伊猛地從失神狀態恢複過來,自己都一陣後怕,這可是在鏡頭跟前呢……她連忙接過電話,換上一種媲美接線生的甜美音調招唿:“喂?您好,我是夏小伊——”虛空那一邊是長久的沉默,久到夏小伊幾乎以為對方已經掛斷了:可就在她將要放棄的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小伊,你好嗎?真的是你嗎……不是個玩笑吧?我……我永遠、永遠愛你,永遠永遠支持你……”

    ——轟然巨響,麵具從臉上跌落,催眠的鏡子碎成千片萬片,一個名字在夏小伊懷中猛地炸開,幾乎都要撕裂她的心房。

    這聲音……這聲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都無法遺忘!這聲音曾在無數個夜裏想起,無數個夜裏她自睡夢中哭到醒過來……

    方隅?是方隅!怎麽會?!

    她明明不過是隨手按了一串號碼,難道這世上真的有如此巧合?真的有奇跡發生了不成?

    “……小伊,加油!你是最棒的,永遠是最棒的!我一直一直看著你……”——也許電話那邊的人根本不是方隅,可那又怎麽樣?就當作、就當作是個“奇跡”吧,就當作是一場美夢……如果是夢,請不要,太快醒來……

    多年以後,當夏小伊功成名就,當人們將她的成名經曆裝進畫框裱糊起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對這次訪問津津樂道:每個人都特別樂於談論她一手抓著話機,一手死死捂住嘴,痛哭流涕的鏡頭——那鏡頭並不美,妝全都哭花了,甚至可以說是形象全失:可是偏偏又那麽真實。真實的東西,總有感動人心的力量,比完美的虛假有力一千倍。有許多許多人因為這個訪談欄目記住了她,或者重新記住了她,記住了那個真實、坦誠、始終倔強昂著頭的夏小伊。這次訪問,也許真的是個“奇跡”,竟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獲得了出乎意料的巨大成功。她這個從“非正常渠道”從天而降的“異類”,真的用一種“非正常”的方式開始展翅翱翔了。正因為與眾不同、無法複製,才會這麽光輝奪目吧!

    ——節目之後,夏小伊費盡周折,最終弄到了那部上節目用的手機,從通話記錄單中抄下了那個奇跡的號碼。再後來,許多人都知道sicily有張抄著數字的幸運卡片,無論去哪裏總是隨身攜帶:卻始終沒有人知道,終其一生,她再也不曾撥過那個電話……

    也許是他,也許不是他:害怕是他,又害怕不是他……

    過去已經結束,新生剛剛開始——無論如何,“奇跡”,一生一次就足夠了。

    ***

    那天夜裏,夏小伊做了夢,夢見極小極小時的自己,在昏黑的樓道內迷了路,怎樣也找不到家門。她正上上下下地跑著,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說長道短:“……做人不檢點,連帶自己的女兒也吃苦受罪,你想想,這種家庭的孩子有誰敢娶?幸好生的漂亮,還有一線生機……”兩個鄰居正說的扣沫橫飛,一抬頭突然對上夏小伊睜大的雙眼,頓時尷尬萬分。

    小伊猛然驚醒,她分不清這是單純的夢境還是深層記憶裏的往事浮現,她躺在床上汗流浹背,深深慶幸自己如今羽翼豐滿、徹底長大成人。

    ——原來自那時開始,就已經千錘百煉,神經粗如鋼纜,似有無限力量,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被打倒後,掙紮著爬起來。

    ——幸好這個功利世界自有它的妙處,隻要日進鬥金,誰管你有沒有父母,是不是出身泥汙?

    那天夜裏,封琉璃隱約聽見薄薄牆壁對麵的臨室,傳來嗚咽聲音,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二次碰見這樣的事故。她的腦中突然掠過小小的夏小伊,光腳穿著夏姨的高跟鞋“格達格達”跑過樓道的畫麵,想起夏家緊閉的房門後麵爆發出的尖細哭叫……封琉璃倒伏在床上,用綿軟的枕頭死命蓋住耳朵。

    第二天清晨,封琉璃被一陣噴香的味道喚醒,她打開房門,愕然發現夏小伊正踞坐在木地板上,麵前吃飯的矮桌上擺著一大盤塗滿果醬黃油的烤麵包片,頭發蓬亂,正在狼吞虎咽。

    “……唔……”小伊努力用牛奶送下噎在嗓子裏的食物,衝她露出大大微笑,麵包屑猶在嘴角,“嗨,好姐妹!”她說,“快來,吃飽了好戰鬥!”——那笑容熟悉得幾乎讓封琉璃想哭,那是當年的夏小伊,沒有錯:每次她肚子裏打著壞主意的時候,總是這樣非常精神的笑著,不會錯的!

    久遠之前,她們曾被毗鄰院子裏的小男孩兒合夥欺負,夏小伊每每就是帶著這樣的笑容,夜裏拉著她跑出去,用小石子挨個丟碎人家的窗戶……

    遺失的歲月,赫然在這裏:原來……還在這裏。***

    “你你你——”封琉璃兩個眼睛瞪得銅鈴大,“你瘋了,小伊!卓樂說過你不能開車出門去,會被人發現的!”“哈哈,你聽卓樂的還是聽我的?”夏小伊大笑,她穿著襯衫仔褲,特意將頭發高高束起來,露出那張一見就難以忘懷的豔麗臉龐。

    “當然是……當然是誰對聽誰的!我可不能看著你胡鬧。”琉璃急了,不住跺腳。小伊恢複了精神當然好,可如果玩得太high,誰知道會鬧出什麽亂子來!

    “你肯定不會看著我胡鬧,放心吧!”夏小伊將汽車鑰匙套在食指上悠哉遊哉轉著圈,“……因為你也要跟我去胡鬧!走吧,華生,福爾摩斯要出動了!”

    “……瘋了瘋了瘋了,真的是瘋了。”琉璃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著一臉意氣風發的夏小伊,不住碎碎念,“求你了別鬧了,我們迴去好不好?你到底想幹嘛?”“你別怕,昨天晚上的節目還沒播出來呢,那些煩人家夥肯定都還在公司樓下。”夏小伊自信滿滿。

    封琉璃這才長出一口氣,卻猶不安心,車速稍一慢下來就連忙左顧右盼,生怕車窗外埋伏著誰的眼線,稍有不慎就著了別人的道兒。

    夏小伊卻不管不顧,大大咧咧開著甲殼蟲左拐右拐,在街巷中不住穿梭:走了不多久琉璃就徹底迷了方向,無論她怎麽催問,壞心腸的司機同誌就是不肯給出明確迴答。

    終於,琉璃發了脾氣,她對夏小伊怒目而視,喝道:“快停車!不然……不然我就跳車給你看,你信不信?”夏小伊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車子幾乎失控滑出車道。封琉璃的臉都綠了,心裏打定主意一定要大罵小伊一場——便在此時,甲殼蟲轉進一條小胡同,停在了路旁。

    “……你車子學的怎麽樣了?”小伊將雙臂擱在方向盤上,望著她奸笑。那笑容就像偷了一隻雞嘴上抹著蜜的小狐狸。

    琉璃被她笑得發了蒙,好半天才如實迴答:“差不多學完了,不過考試排在了三個月後……”“那好,來,我們試驗一下。”“試驗?試驗什麽?”“開車啊!這車很好開的,自動擋,沒問題吧?”“可是……可是……”

    夏小伊哪裏容得她繼續“可是”,早下了車轉到右邊打開門,將她從座位上拎了出來,笑吟吟:“去,快去。我在旁邊看著,沒問題的。”“我……我從沒在這麽多人的路上開過啊!要是撞了……”“撞了有保險!”封琉璃幾欲吐血。

    “沒關係的,你出了這個巷子,左轉,一直開就行了……記得不要開得太快哦,這裏限速六十,我吃過好幾張單呢!”夏小伊從容坐進副駕駛座,望著一頭霧水、呆愣愣的琉璃催促道:“開啊?”

    油門、啟動、直行、左轉……初學乍練的“馬路殺手”封琉璃緊張地滿身滿手都是汗。兩旁的風景全然不入她的眼,連夏小伊悄悄按下右邊的車窗也沒有瞧見。

    “對,再慢點,慢慢開,保持在二三十就行了,千萬別停……記得我叫你踩油門你再加速……”有聲音傳來,伴著風聲唿嘯。

    琉璃連忙“嗯嗯”答應,眼睛的餘光隨意一掃,心跳猛然飆到一分鍾一百四!夏小伊那混蛋竟然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窗外,隻左手抓著窗內的把手保持平衡,整個人就像是飛車電影裏的特技演員!

    琉璃手一軟,小小甲殼蟲頓時不受控製,在路上大跳“s”舞,臨近車道一輛越野吉普鳴著喇叭急速通過,離小蟲子左邊的後視鏡隻差零點零零一毫米!

    “喂,好好開!車毀人亡這種死法實在太難看了……”天殺的夏小伊,吊在車上竟然還有心講笑話!

    ——封琉璃死死攥住方向盤,極力控製才沒有立時尖叫起來,她到底要幹嘛?!

    ***

    堵在“飛越”樓下的記者差不多有二三十名,比前一天少了三分之一,並且正要散去。他們剛剛得到消息,原來夏小伊本人並不在公司裏,且昨天晚上還去上了《透明妝》:門口這群可憐人,白等了兩天兩夜,統統中了空城計。

    正三三兩兩罵著娘,忽然見對麵路上開來一輛小小紅色跑車,車身的顏色鮮豔欲滴,就像是頂尖美人口上的丹朱。車子歪歪扭扭來到近前,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夏小伊!竟然是夏小伊!是那個惹了偌大風波的罪魁禍首夏小伊!

    那樣張狂的懶洋洋的掛在車門上,眉飛色舞——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甚至還吹了一聲色狼式的口哨。

    然後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出中指,迎風比了比……

    再然後……揚長而去。

    ***

    “……喂,踩油門啦!快點快點,追來了……”“………”

    “……限速六十?叫限速六十見鬼去吧!我們在逃命哎!被追到就慘了!”“………”

    “……你猜他們明天會在報紙上說什麽?想來就有趣,哈哈哈哈哈……”“………”

    “……別生氣啦,多好玩啊,多痛快!是吧,琉璃?還是這樣適合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看不慣的人可以去死!”“………”

    封琉璃死死咬著牙,任旁邊鴰噪不絕,隻覺得整個腦子都要爆掉了!她實在不敢分心講話,她害怕一張口,立刻把不住方向盤,直直衝著欄杆撞過去……她還不想死呢,她還沒活夠。

    ——跟這種女瘋子在一起,真是幾條命都不夠折騰的!

    夏小伊的笑聲漸漸輕沉下去,最後歸於渺然:她沒有將車窗關好,風聲一直在響。

    “……琉璃,你想迴家嗎?我想迴去看看……我想我媽媽了……”封琉璃“啊”了一聲,方才的著惱轉瞬煙消雲散。她想起來了,在那個節目上,夏姨不肯接小伊的電話……這對母女之間,外人實在是無從置喙。

    “你還記得麽,琉璃?學校門口的涮豆腐皮攤子啊……我們小時候的雄心壯誌,不過是拚命吃那個吃到飽為止……可有多麽懷念!”

    ……迴家……麽?

    ——小伊,你現在無論如何也算功成名,你自然可以高昂著頭迴去的:可我……我不敢……迴家之後他們若問起出門在外的這些日子,我能說什麽呢?

    封琉璃正恍惚,冷不防小伊突然叫道:“……刹車啊!快!”一邊叫一邊急奪她手裏的方向盤。

    對於不熟練的新手來說,開車果然是不能分心的功課。隻不過走神了幾秒鍾,車子便徑直闖過了紅燈,向著一輛從右邊開來的深藍色保時捷直衝過去。封琉璃當即嚇傻了,全身的血液湧到頭頂,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腳下也不知是煞車還是油門,抵死踩了下去……

    甲殼蟲在一陣刺耳噪聲中,急轉了個彎,間不容發之時,與同樣心有靈犀急轉彎的深藍色保時捷緊貼著擦過,發出刺耳噪聲……速度終究是成功降了下來,甲殼蟲的車頭撞在水泥道沿上,安穩停住。

    車內的封琉璃和夏小伊,統統麵無人色。

    保時捷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下來。淺灰豎條紋的西裝,襯衣的扣子解到第二個:頭發略長,很幹淨。他走到駕駛座前,皺著眉遲疑了三秒鍾,便轉到另一側,彎下腰去——小伊那邊的車窗依然沒有關。

    “……剛才在公司樓下,已經給你嚇著了,還沒玩夠麽?還好撞的是我。”

    封琉璃瑟瑟發抖,好半天才遲疑著迴過頭,看向那名苦主——是何飛。

    永遠從天而降的、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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